秋風(fēng)卷著枯葉掠過韓家院壩時，李郎中背著藥箱站在籬笆外，眉頭擰成了個疙瘩。他已經(jīng)連著三天沒接到韓家的求診了，這在以往是絕無僅有的事。韓鐵山那肺疾拖了五年，每隔幾日就得請他去瞧一次，藥渣子倒在院角能堆成小山，怎么偏偏這幾日沒了動靜？
“李郎中，您找韓家小子？” 張婆挎著菜籃從田埂上走來，看見他駐足不前，嗓門陡然拔高，“前幾日還聽見韓鐵山咳得死去活來，莫不是……” 后半句沒說完，卻透著幾分幸災(zāi)樂禍。
李郎中沒接話，抬手推開吱呀作響的木柵欄。他這雙眼睛看過太多生老病死，韓鐵山的脈象早就弱得像風(fēng)中殘燭，按說撐不過這個秋天?？煞讲怕愤^院墻外，竟隱約聽見院里傳來劈柴的悶響，那力道聽著不像是垂死之人能有的。
“韓小子在家嗎？” 他故意把藥箱往石桌上頓了頓，發(fā)出沉悶的響聲。
灶房里傳來一陣慌亂的響動，韓楓端著個陶碗跑出來，看見李郎中時，眼神明顯閃爍了一下：“李郎中？您怎么來了?！?他圍裙上沾著些灰綠色的粉末，袖口還別著片沒來得及摘下的紫蘇葉。
李郎中的目光像鉤子似的掃過他的圍裙，又瞥向灶房門口那只倒扣的鐵鍋。鍋沿沾著圈焦黑的印記，隱約能聞到股混合著藥香的糊味。“來看看你伯父，” 他說著就往臥房走，“前幾日瞧著兇險，我放心不下。”
韓楓想攔，卻被李郎中側(cè)身避開。臥房里的氣息比往日清爽了許多，雖然還飄著草藥味，卻少了那種揮之不去的霉腐氣。韓鐵山正靠在床頭，手里攥著本磨破了頁角的舊書，看見李郎中進來，竟能微微欠身：“勞煩郎中跑一趟?！?/p>
這一下驚得李郎中差點把藥箱掉在地上。不過半月未見，韓鐵山原本蠟黃如紙的臉上竟有了絲血色，嘴唇也不再泛著青紫，呼吸雖仍有些急促，卻平穩(wěn)了許多。這哪像是垂死之人？分明是大好了！
“你……” 李郎中一時語塞，伸手就要去搭脈。
“伯父剛喝了藥歇下，” 韓楓連忙上前一步，不動聲色地擋住他的手，“郎中要是沒事，我先去給您倒碗水。” 他刻意挺直了背脊，少年單薄的身影竟透出幾分不容拒絕的意味。
李郎中的手僵在半空，目光卻飛快地掃過床頭的藥碗。碗底殘留著些淡綠色的藥渣，既不是他開的方子，也不是尋常的草藥模樣。他心里咯噔一下，忽然想起前幾日藥鋪掌柜說的話 —— 韓楓用三捆柴換了味丹參，還問了些古怪的熬藥法子。
“不必了?！?李郎中收回手，指尖在藥箱邊緣輕輕敲擊，“你伯父這氣色，怕是換了新藥方？若是有好方子，不妨拿出來看看，或許我還能幫著調(diào)整調(diào)整?！?他語氣平淡，眼角的余光卻死死盯著韓楓的表情。
韓楓低著頭往灶房走，聲音悶悶的：“哪有什么好方子，就是山里采的些野草，瞎貓碰上死耗子罷了。” 他故意把鐵鍋翻過來，讓那圈焦黑的印記對著門口，仿佛在印證自己說的話。
李郎中沒再追問，又閑聊了幾句便告辭離開?？勺叩酱蹇谀强美匣睒湎聲r，他卻停下了腳步。方才在韓家聞到的藥味雖然極淡，卻帶著種奇異的清冽，絕非尋常草藥能有的氣息。還有韓鐵山那明顯好轉(zhuǎn)的氣色，若真是野草能治，他這十幾年的郎中算是白當(dāng)了。
“野草？” 李郎中冷笑一聲，摸了摸山羊胡，“怕是藏著什么寶貝吧?！?他年輕時在城里藥鋪當(dāng)學(xué)徒，曾聽掌柜說過些奇聞 —— 有些山野里的異士，能得到失傳的丹方，煉出些生死人肉白骨的藥散。難不成這韓家小子走了狗屎運，撞上了這等好事？
貪念像藤蔓似的纏上心頭。李郎中捏了捏袖中那枚銀質(zhì)的針，那是他給富戶瞧病時得的賞，可比起傳說中的丹方，這點銀子算得了什么？若是能得到那方子，別說在這小林村，就是去縣城開家最大的藥鋪，也不在話下。
從那天起，李郎中就像換了個人。每日清晨，他都會背著藥箱在韓家附近轉(zhuǎn)悠，有時假裝給鄰村的人瞧病，有時蹲在田埂上抽煙，目光卻總離不開韓家的籬笆院。
他看見韓楓每日天不亮就上山，背著比往日更大的背簍，回來時褲腳總沾著黑風(fēng)嶺特有的紅泥；看見灶房的煙囪總在午時冒出淡青色的煙，那煙比尋常柴火煙更淡，飄在空中很快就散了；還看見韓楓把院角的藥渣子偷偷埋在老槐樹下，埋得比誰都深。
這些反常的舉動，越發(fā)印證了李郎中的猜測。他開始變著法子試探，有時故意在韓楓去鎮(zhèn)上時 “偶遇”，裝作不經(jīng)意地問：“又去買藥材？最近丹參漲價了，要不要我替你留些？” 有時在曬谷場攔住王老五，打聽韓楓上山都采了些什么草藥。
王老五是個直性子，被問得煩了，就粗著嗓子吼：“小楓采啥藥關(guān)你屁事？你要是真心想幫，就少收些診金！” 李郎中碰了釘子，卻并不氣餒，反而覺得王老五這反應(yīng)是在替韓楓遮掩。
這天傍晚，李郎中蹲在韓家后墻的柴垛旁，看著韓楓把一碗黑乎乎的藥汁端進臥房。過了約莫半個時辰，他聽見韓鐵山在屋里咳嗽，那咳嗽聲雖然還在，卻明顯有力了許多，不似往日那般有氣無力。
“果然是好東西?！?李郎中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悄悄往后退了幾步，隱進暮色里。他已經(jīng)等不及了，再拖下去，韓鐵山怕是真的要好了，到時候韓楓更不會輕易交出方子。
他摸出懷里的油紙包，里面是從縣城藥鋪買來的蒙汗藥，原本是想對付山里的野獸，如今卻有了更好的用處。李郎中看著韓家漸漸熄滅的油燈，眼里閃過一絲狠厲。今夜三更，他要親自去韓家瞧瞧，那寶貝方子到底藏在什么地方。
夜風(fēng)越來越?jīng)觯档貌穸獍l(fā)出沙沙的聲響。李郎中緊了緊身上的夾襖，心里盤算著如何撬開韓楓的嘴。他沒注意到，院墻外那棵老槐樹的枝椏上，一片沾著露水的葉子輕輕飄落，落在了韓楓白日里晾曬的草藥上。
臥房里，韓楓正給伯父掖好被角。韓鐵山抓住他的手，渾濁的眼睛在月光下閃著光：“小楓，那李郎中…… 我總覺得他不對勁。”
“伯，您放心，” 韓楓拍了拍伯父的手背，“我心里有數(shù)。”
三更的梆子聲在村口隱約響起，夜色像濃墨般將小林村裹得嚴嚴實實。李郎中貓著腰，借著月光的掩護，輕手輕腳地繞到韓家后院。他特意換上了雙軟底布鞋，踩在泥土上幾乎沒有聲響，只有褲腳掃過雜草時，偶爾發(fā)出細微的 “沙沙” 聲。
韓家的后院圍著半人高的竹籬笆，籬笆上爬滿了枯萎的牽?；ㄌ伲贸闪颂烊坏恼趽?。李郎中趴在籬笆下，屏住呼吸，透過藤葉的縫隙往里望 —— 灶房的窗戶還透著微弱的光，淡青色的煙正從煙囪里緩緩冒出，在夜空中散成一縷輕霧，正是他白日里留意到的那種異常炊煙。
“果然還在弄那古怪的東西！” 李郎中心里一緊，悄悄從懷里摸出那枚銀質(zhì)的針，用針尖小心翼翼地挑開竹籬笆的縫隙，讓視線能更清楚地落在灶房里。
灶房內(nèi)，韓楓正蹲在灶臺前，面前放著一只殘破的黑色小鼎。那小鼎看著不起眼，邊緣還缺了個角，可當(dāng)韓楓指尖泛起淡綠色的微光，輕輕按在鼎身上時，鼎內(nèi)竟緩緩升起一團淡青色的火焰，火焰不高，卻異常穩(wěn)定，將整個灶房映照得忽明忽暗。
李郎中的眼睛瞬間瞪圓了 —— 他活了四十多年，只在城里藥鋪的古籍上見過類似的記載：那是修士煉丹時用的 “靈火”！尋常人哪能隨意操控火焰？這韓家小子，果然藏著不一般的本事！
等著吧，韓楓……” 李郎中咬了咬牙，摸出懷里的蒙汗藥，“這煉丹的法子，我遲早要拿到手！” 他不再猶豫，轉(zhuǎn)身消失在夜色里，只留下老槐樹下幾片被風(fēng)吹落的葉子，靜靜躺在冰冷的泥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