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歲的程則許認(rèn)為,有些東西是會在靈魂上刻字的,比如大院內(nèi)柳樹上飄的絮,那些白色的、輕盈的、似乎永遠(yuǎn)不知?dú)w宿何在的飛絮。
春深時分,它們漫天地飛舞,像是被打碎的云,又像是被揉散的夢,無孔不入地鉆進(jìn)少年的衣領(lǐng)、發(fā)間,甚至肺腑。
程則許總覺得,那些絮是有生命的,它們帶著某種執(zhí)拗的印記,非要在這人世間找到一處安身立命之所,就像他一樣,拼命地想要在另一個人的生命里刻下自己的名字。
比如莫其琛指尖擦過他手背時引起的戰(zhàn)栗。
那是一個午后的物理實驗室,陽光透過高大的窗戶,在布滿劃痕的木制實驗臺上投下方正的光斑。
空氣中彌漫著舊書本、塵埃和若有若無的臭氧味道——來自那臺老舊的靜電起電機(jī)。
莫其琛的手指修長,骨節(jié)分明,指尖帶著一點(diǎn)涼意,正小心翼翼地調(diào)整著驗電器的箔片。
程則許的手就在旁邊,握著導(dǎo)線,指尖因為緊張而微微發(fā)燙。
然后,那冰涼的指尖不經(jīng)意地掠過他的手背,像一片羽毛,又像一道微弱的電流。
程則許猛地一顫,幾乎要跳起來,一股難以言喻的戰(zhàn)栗從接觸點(diǎn)炸開,迅速竄遍全身,頭皮一陣發(fā)麻。
實驗室里嘈雜的人聲、窗外聒噪的蟬鳴,瞬間都褪成了模糊的背景音。世界里只剩下手背上那一點(diǎn)轉(zhuǎn)瞬即逝的、卻仿佛烙印般的觸感。
莫其琛似乎毫無所覺,依舊專注地看著那兩片薄薄的金箔,側(cè)臉在光線下顯得安靜又認(rèn)真。
程則許卻紅了耳根,心跳如擂鼓,偷偷收回手,指尖蜷縮,試圖留住那片刻的、驚心動魄的酥麻。
那戰(zhàn)栗,此后多年,總在不經(jīng)意間偷襲他,在某個疲憊的深夜,或某個喧鬧的應(yīng)酬場合,驀地重回手背。
比如某個暴雨夜兩只遲歸的鳥被困在屋檐下,莫其琛垂眸時睫羽上滑下的水珠。
那是高二暑假的尾聲,一場毫無預(yù)兆的暴雨襲擊了這座城市。
他們剛從圖書館出來,被困在老舊圖書館那狹窄的門廊屋檐下。
天地間是白茫茫的一片,雨瀑砸在水泥地上,濺起無數(shù)渾濁的水花,轟鳴聲幾乎要淹沒一切。
風(fēng)裹挾著冰涼的雨絲,撲打在兩個少年身上。他們擠在狹小的干燥地帶,肩并肩,胳膊貼著胳膊,能感受到彼此皮膚傳來的微溫。
程則許側(cè)過頭,看見莫其琛微濕的頭發(fā)貼在額角,長長的睫毛上也掛滿了細(xì)小的水珠,隨著他眨眼的動作,一顆水珠不堪重負(fù),倏地滑落,沿著他挺直的鼻梁,一路蜿蜒,最終消失在微抿的唇角。
那一瞬間,程則許覺得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雨聲、風(fēng)聲都消失了,他只能聽見自己胸腔里劇烈的心跳,和那顆水珠滑落的、幾乎微不可聞的軌跡。
他覺得那顆水珠不是落在莫其琛的臉上,而是砸在了自己的心湖最深處,漾開圈圈漣漪,再也無法平息。
屋檐角落,確實有兩只麻雀瑟縮著,羽毛被淋得透濕,緊緊依偎在一起,黑豆似的眼睛望著外面的瓢潑大雨,發(fā)出細(xì)微的、幾乎被雨聲掩蓋的啾鳴。
那一刻,程則許莫名覺得,他們就像那兩只鳥,被困在這風(fēng)雨飄搖的方寸之地,彼此是唯一的依靠和溫暖。他甚至生出一種荒謬的渴望,希望這雨永遠(yuǎn)不要停。
當(dāng)時的程則許信誓旦旦,帶著青年人不知天高地厚的輕狂,要將“永遠(yuǎn)”二字嚼碎了吞進(jìn)胃腸,以為這樣便能融進(jìn)血液,流向往后漫長的人生。
他拉著莫其琛的手,在星空下奔跑,在廢棄的鐵軌上漫步,在課本的角落寫下無數(shù)個對方的名字,仿佛這樣就能鐫刻永恒。
他相信眼神交匯時的悸動,相信指尖相觸時的滾燙,相信那些深夜電話里絮絮叨叨卻毫無意義的廢話里藏著不朽的誓言。
他以為愛是燃料,足夠燃燒一輩子,以為只要緊緊握住對方的手,就能對抗全世界的流速和一切可能的磨損。
他天真又固執(zhí)地認(rèn)為,吞下了“永遠(yuǎn)”,他們的生命就真的能像糾纏在一起的藤蔓,再也分不清彼此,共同奔赴每一個未知的明天。
紅細(xì)胞平均壽命3-4月,血小板平均壽命7-10天,白細(xì)胞的壽命數(shù)小時到數(shù)月不等。
這是他后來在某本醫(yī)學(xué)雜志上偶然看到的冷知識。
那時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想起“永遠(yuǎn)”這個詞了。
血液沒能流向往后漫長的人生,它自顧自地進(jìn)行著無情的新陳代謝,舊的死去,新的誕生,周而復(fù)始,冷漠地維持著這具肉身的運(yùn)轉(zhuǎn),并不承載任何關(guān)于誓言或情感的重量。
十六歲的誓言碎裂的速度,只比血液的更迭晚一點(diǎn)。
或許是在第一次激烈的爭吵后,或許是在第一次長時間沉默的冷戰(zhàn)里,或許是在日復(fù)一日的瑣碎和期望落空的積累中。
那些曾經(jīng)被珍重吞下的“永遠(yuǎn)”,早已隨著那些死去的血細(xì)胞,被分解、被排出、被遺忘在身體代謝的廢物里,無聲無息。
二十六歲的程則許站在辦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繁華都市璀璨的夜景,霓虹閃爍,車流如織,勾勒出冷硬而現(xiàn)代化的天際線。
玻璃映出他模糊的身影,剪裁合體的深色西裝,一絲不茍的發(fā)型,早已褪去當(dāng)年的所有稚嫩和青澀,只剩下被社會精心打磨過的沉穩(wěn)與疏離。
他正垂眸看向手機(jī)屏幕上莫其琛發(fā)來的那條簡短消息:“今晚上回家吃飯嗎?”發(fā)送時間是一個小時前。
指尖在冰涼的屏幕上方懸了許久,像是經(jīng)歷了一場漫長的內(nèi)心跋涉,最終卻只是落下兩個冷硬的字:“加班?!睕]有解釋,沒有歉意,甚至沒有多余的標(biāo)點(diǎn)符號。
發(fā)送成功的提示音微弱地響起,在空曠安靜的辦公室里顯得格外清晰。
他按熄了屏幕,將手機(jī)隨手丟在辦公桌上,發(fā)出沉悶的一響,然后繼續(xù)望著窗外。城市的燈光落進(jìn)他眼里,卻沒有映出絲毫暖意,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疲憊。
十六歲的程則許若是能扒開時間的百葉窗看一眼,一定會覺得面前這個西裝革履、眼神淡漠的男人陌生至極。
他會驚恐,會憤怒,會難以置信。這個程則許學(xué)會了在酒桌上笑著推拒遞來的酒杯,言辭圓滑,既不傷對方面子,又能達(dá)到目的。
學(xué)會了將“抱歉”和“不好意思”說得比“我愛你”更為熟練和自然,仿佛這些疏離的詞匯才是人際交往的真正基石。
學(xué)會了在伴侶抱著他的腰,將臉埋在他后背,聲音悶悶地說“我好像有點(diǎn)疲憊”時,不再像過去那樣耐心地轉(zhuǎn)身聆聽、溫言軟語地開解,而是輕輕地、但不容拒絕地推開那雙手,用依舊溫柔的嗓音,說著最殘忍的話:“好了,我知道了。我先去洗澡。”
然后留下一個僵硬的背影和滿室的冷清。熱水沖刷下來的時候,他有時會短暫地放空,不明白事情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但那困惑也僅僅是片刻,隨即就被第二天需要處理的會議日程、項目進(jìn)度所覆蓋。
他并沒有忘記過往種種,相反,他記得深刻,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清晰得可怕。
記得十六歲的自己是怎么在日記本上,用最熾熱、最虔誠的筆觸描述莫其琛。
他說:
莫其琛的眼是世界的第八大洋,比太平洋更深邃,比北冰洋更神秘,蘊(yùn)藏著我所未知的一切風(fēng)暴與溫柔。我孤帆一只,渺小而無畏,愿就此迷失方向,永溺于他的波心,直至骸骨沉沙,亦不悔。
那時他覺得,這就是愛的終極定義了,浪漫至死。
可現(xiàn)在他看著莫其琛,看著那雙他曾經(jīng)愿為之沉溺的“第八大洋”,只能聞見現(xiàn)實的海風(fēng)帶來的腥咸味,看見海邊被浪濤拋上岸、擱淺死去的魚蝦,眼中再也映不出星辰與風(fēng)暴。
海中即便正在醞釀能摧毀一切的風(fēng)暴,也驚不起他眼中的半點(diǎn)波瀾。
他甚至?xí)X得有些乏味,這種一成不變的、看似溫柔的凝視。
身體會先于意識做出反應(yīng),下意識地退后一步,避免被可能撲打過來的海水沾濕锃亮的皮鞋褲腳。一種近乎本能的規(guī)避和疏離。
莫其琛似乎還是老樣子。會在突如其來的雨天,提前半小時出門,帶著傘,等在他公司樓下。
會在吃橘子時,細(xì)心剝?nèi)グ咨慕?jīng)絡(luò),將橙黃的果肉一瓣瓣掰開,在瓷盤里擺成一個幼稚的太陽形狀,推到他面前。
會在深夜自己起身去洗手間或喝水時,下意識地探手過來,為他掖好被角,動作輕柔,仿佛他還是那個睡覺不老實、容易著涼的少年。
這些細(xì)致入微的溫情,曾是程則許甘愿溺斃的證明,是他用來向全世界炫耀幸福的資本。
如今卻莫名成了套在脖子上的無形繩索,隨著日子一天天流逝,越收越緊,帶來一種近乎窒息的束縛感。
他開始回避那份好,那份無微不至的關(guān)懷,仿佛那是什么沉重的負(fù)擔(dān)。
他甚至?xí)谀滂∽匀坏厣焓诌^來想替他整理領(lǐng)帶時,微微側(cè)身避開,然后在對方怔忪的眼神里,生硬地自己扯兩下,說一句“我自己來”。
十六歲的程則許不懂,怎么會有人不愛自己的愛人了呢?
怎么會有人親手打碎自己拼了命、對抗了全世界才一點(diǎn)點(diǎn)鑄就的城堡?
那城堡的一磚一瓦,都浸透著年少時最赤誠的熱血和眼淚。
他想問那個二十六歲的、冷漠的自己:那個在初雪天,心疼地牽起莫其琛凍得通紅的手,毫不猶豫地將其貼上自己溫?zé)岬念i窩暖著的人。
那個被固執(zhí)傳統(tǒng)的父親用皮帶抽斷腿骨,跪在冰冷的地上也不改口,嘶啞著嗓子喊“我就是要他!我只要莫其?。 钡娜?。
那個在得知莫其琛出車禍被送進(jìn)搶救室時,如同瘋魔了一般,在醫(yī)院空曠的樓梯間里,一步一叩首,額頭磕出血印,用最卑微的姿態(tài)祈求滿天神佛保佑莫其琛平安的人……到底去哪里了?
是被時間的洪流沖走了嗎?
還是被現(xiàn)實的重壓碾碎了?
二十六歲的程則許,若是真的聽了這個來自十年前、眼神熾熱明亮得刺人的自己的詰問,或許會沉默很久。
久到指間夾著的香煙火星緩緩燃盡卷紙,止步于冰冷的濾嘴棒。
辦公室里沒有開主燈,只有電腦屏幕和窗外透進(jìn)來的光,明明滅滅的光線落在他臉上,掩蓋了許多無法言說、也無處傾訴的心事與深入骨髓的疲憊。
他可能最終會扯動嘴角,給出一個成年人慣用的、敷衍又現(xiàn)實的答案,比如說“人總是會變的”,也可能會更殘酷一點(diǎn),說“生活不是童話,光有愛遠(yuǎn)遠(yuǎn)不夠”。
但這些話,是就連他自己,說出口時都覺得無比蒼白和虛偽的搪塞。
他面對十六歲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相信愛能戰(zhàn)勝一切的自己,是沒辦法說得明白的。
有些不愛,就是來得毫無道理,像一場悄無聲息的退化。
可能源于某次降溫,莫其琛反復(fù)叮囑他多添件衣服時,心中忽然生起的那股莫名煩躁。
可能是在某個加班到深夜的凌晨,他站在同樣的落地窗前,望著窗外無數(shù)棟大樓里各色燈光,突然陷入茫然,想不起自己當(dāng)初究竟是為什么如此深刻地愛著莫其琛。
可能是在一次又一次毫無新意的晚餐對話、千篇一律的周末安排后,那種令人窒息的平淡和乏味。
過往一切濃烈的情感、動人的細(xì)節(jié),在他眼中逐漸褪色、失真,變得模糊而遙遠(yuǎn)。
他與莫其琛的關(guān)系,像是在大學(xué)畢業(yè)那一刻就該圓滿結(jié)局的古早言情小說,留給旁觀者無限的艷羨與遐想空間,而留給身處其中的自己的,卻是對漫長未來共同的迷茫、相對無言的疲憊以及在現(xiàn)實泥沼中掙扎前行時,逐漸被磨掉的耐心與熱情。
最終愛情童話落幕,剩下一地雞毛,瑣碎而狼藉。
莫其琛最后一次用力抱他時,頭深深埋在他頸窩里,很久都沒有動。
久到程則許幾乎要以為他睡著了,直到感覺到頸間皮膚被一種溫?zé)岬囊后w緩慢地浸透,那溫度滾燙得幾乎要灼傷他。
初春的衣物尚且單薄,無法阻隔那驚人的熱度和濕意。
程則許身體僵硬了片刻,心底最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被那滾燙的液體刺了一下,泛起一絲微弱的、幾乎難以捕捉的酸澀。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頸側(cè)的溫?zé)釢u漸變得冰涼,才終于抬起仿佛有千斤重的手臂,很輕很輕地回抱了一下。只是一個簡單的動作,卻像是耗盡了極大的氣力。
莫其琛的身體在他回抱的瞬間猛地僵住,像是受到了極大的震撼,又像是不敢相信。
他記不清已經(jīng)有多久,程則許沒有再主動抱過他,哪怕是這樣一個勉強(qiáng)的、短暫的擁抱。
他不舍得起來,哪怕這個姿勢讓他的脖子已經(jīng)酸疼不堪,哪怕眼淚還在不受控制地往外涌。
他貪婪地汲取著這片刻虛假的溫暖,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和不易察覺的顫抖,悶悶地響起:“你愛上別人了嗎?”
“沒有?!背虅t許的回答很快,很干脆,甚至沒有一絲猶豫。沒有第三者,沒有狗血的背叛,這只是他們之間的事情。
“那……一定要分開嗎?”莫其琛的聲音更低了,帶著一絲絕望的希冀。
“……”程則許再次沉默了下去。這一次的沉默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沉重,壓得人喘不過氣。他能感覺到懷中身體的微微顫抖。
良久,莫其琛像是耗盡了所有勇氣,又像是終于明白了什么,他抬起頭,眼眶通紅,睫毛上還沾著淚珠,卻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一些。
“則許,你不用急著回答我要不要徹底分開,我……我等你想清楚?!?/p>
幾天、幾月、甚至幾年,他都可以等。這句話他說得很輕,很小心翼翼,像是怕聲音稍大一點(diǎn),就會驚擾到什么,就會立刻打碎眼前這脆弱得不堪一擊的局面。
十六歲的程則許在時間的那一頭瘋狂地尖叫,攥緊了拳頭死命捶打著身前那面無形的、隔絕了時光的透明禁錮。
“你混蛋!程則許!你這個徹頭徹尾的混蛋!你把我的其琛還回來!你把那個愛他的我還回來!”
他的聲音憤怒而絕望,卻傳不到十年后的時空。
二十六歲的程則許聽著耳邊那近乎哀求的、給予無限期等待的話語,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其復(fù)雜的情緒,像是痛苦,又像是解脫,最終都化為一片沉寂的漠然。
他只是很輕地,但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推開了那個溫暖而潮濕的擁抱。他看著莫其琛眼中的光,隨著他推開的動作,一點(diǎn)點(diǎn)地黯淡下去,最終熄滅,只剩下一片空洞的死寂。
那過程緩慢而清晰,像是一場盛大絢爛的煙火表演,緩緩地、無可挽回地走向最終的熄滅和冰冷的灰燼。他像一個冷靜的旁觀者,目睹了一場情感的死亡。
后來,他搬了家,扔掉了許多舊東西。
那些一起買的擺件、一起拍的照片、節(jié)日互贈的禮物,都被他毫不留戀地丟棄在垃圾袋里,仿佛要徹底清除過去生活的一切痕跡。卻在整理廚房最頂層櫥柜時,手指意外觸碰到了一個被遺忘在角落的、褪色嚴(yán)重的錦袋。
他遲疑了一下,還是拿了下來。袋口用一根同樣褪色的紅繩系著。他慢慢解開,里面的東西滾落到掌心——是兩顆小小的、乳白色的乳牙,被一根紅色的絲線小心翼翼地系在一起,打了個死結(jié)。
一顆稍大一點(diǎn),一顆稍小一點(diǎn)。
是他和莫其琛的。小學(xué)時換下的牙,被當(dāng)時還相信童話的他們當(dāng)作最神圣的信物,交換保存,天真地以為用紅繩這樣系住,就能血脈相連,生死與共。
十六歲那年,他們再次翻出這個錦袋,看著那兩顆小牙,笑得傻氣而幸福,堅信彼此的血液會像這紅繩一樣糾纏著流向遙遠(yuǎn)的未來,那么他們的人生,也注定會緊密相連,永不分離。
程則許捧著那兩顆用紅繩系在一起的、微不足道的乳牙,在空曠的新房子里,站在一地狼藉的搬家紙箱中間,看了許久許久。
干澀了許久的眼睛,緩緩地、極其緩慢地眨動了一下,眼眶泛起一陣尖銳的酸脹感,第一次有了想哭的沖動。
但那沖動并非源于后悔分開的決定,也不是因為難過失去了莫其琛,而是他無比清晰地意識到:那個十六歲時、會相信這種幼稚儀式、會捧著乳牙傻笑、會以為愛能永恒的程則許,已經(jīng)徹底死去了。
就死在他一次次推開莫其琛的瞬間,死在他說出“加班”的瞬間,死在他最終決絕地推開那個擁抱的瞬間。
現(xiàn)在活著的這個二十六歲的程則許,西裝革履,神情淡漠,精于計算,再也回不去了。
時間最殘忍的地方,從不是讓你驟然失去什么,而是讓你在不知不覺中,一步步變成自己曾經(jīng)最唾棄、最不理解的那種大人,并且還會不斷地自我說服,讓自己覺得這一切都是理所當(dāng)然,是成熟的標(biāo)志,是生活的本質(zhì)。
就像當(dāng)年的他堅信??菔癄€至死不渝,而如今的他只會漠然地想,海本來就會枯,石本來就會爛,永恒不過是騙小孩子的童話,誰信誰才是真正的傻瓜。
只是在帶領(lǐng)項目組加班到凌晨,抬頭喘息的短暫空隙中,望著窗外依舊零星亮著的辦公樓燈光,偶爾也會有一段被遺忘許久的記憶碎片猝不及防地闖入腦海。
是十六歲的某個夏天,蟬鳴震耳欲聾,陽光暴烈。
莫其琛從小賣部冰柜里買來一根最便宜的老式白糖冰棍,小心翼翼地掰成兩半,將稍大的那一半遞給他。
冰棍冒著白色的涼氣,糖水沿著木棍往下滴。
他接過,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冰得牙酸,卻甜到了心里。莫其琛就站在他面前,咬著另一半冰棍,看著他笑。
熾烈的陽光透過濃密的梧桐樹葉篩下來,在他年輕的、帶著笑意的臉上投下明明滅滅、斑駁晃動的光影,那一瞬間的畫面,美好得像一張被精心修飾過、定格了永恒瞬間的藝術(shù)寫真。
相片能永遠(yuǎn)嗎?
能留住那一刻的溫度、那份甜膩的滋味、那陣震耳的蟬鳴、和那雙盛滿笑意的眼嗎?
程則許轉(zhuǎn)回頭,看向電腦屏幕上密集跳動的、冰冷枯燥的代碼行,神游天外地想著。
或許吧。或許在某個平行時空,或者在某張泛黃的舊照片里,那一刻可以被定義為永遠(yuǎn)。
可惜如今二十六歲的程則許,早就忘了永遠(yuǎn)是什么滋味。
那感覺太遙遠(yuǎn)了,遠(yuǎn)得像上輩子的事情。
他咽下喉間莫名的滯澀,手指重新放回鍵盤,敲擊聲在寂靜的凌晨辦公室里,顯得格外清晰而孤獨(d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