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游樂園回來的路上，我和Alex之間的氣氛有點不一樣了。
車里很安靜，但他沒有放音樂。我的手心里好像還殘留著他掌心的溫度，暖暖的，帶著一點薄繭的粗糙感，存在感強得讓人無法忽視。
我假裝看窗外的風景，心跳卻還是有點快。剛才夕陽下牽手的畫面，像按了重播鍵，在我腦子里一遍遍閃過。
“今天……謝謝你?！蔽衣氏却蚱屏顺聊?，聲音有點不自然，“玩得很開心?！?/p>
他轉(zhuǎn)過頭來看我，眼睛在車內(nèi)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亮：“我~也~，很~開~心~?！?/p>
說完，他又補充了一句，語氣非常認真：“特~別~是~，冰~淇~淋~。”
我的臉“唰”一下又有點熱，趕緊把頭轉(zhuǎn)向窗外：“……哦?！?/p>
這家伙，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之后的兩天，活動方安排了一些文化交流和城市觀光。有了游樂園的“牽手情誼”，我和Alex的相處更加自然了。
他依舊執(zhí)著地充當著我的“散裝中文”導游，指著著名的歷史建筑，努力想給我介紹。
“這~個~樓~，很~老~了~。”他一本正經(jīng)地說。
“看~起~來~，很~硬~?！?/p>
“以~前~的~人~，很~高~級~?！?/p>
我聽著這“很硬，很高級”的史上最簡略建筑導覽，差點沒憋住笑。但我居然聽得津津有味，甚至開始享受這種從他貧乏詞庫里努力摳出贊美之詞的過程。偶爾他卡殼了，皺著眉努力思考“厲害”這個詞到底該怎么說的樣子，比我眼前的歷史遺跡好看一百倍。
我好像……真的沒救了。
行程的最后一天下午，活動徹底結(jié)束。明天我就要飛回國了。
心里忽然涌上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惆悵。這幾天過得像一場光怪陸離又甜滋滋的夢，現(xiàn)在夢快要醒了。
Alex似乎察覺到了我的情緒不高，提議道：“有一家~，很~好~吃~的~甜~點~店~。要~去~嗎~？”
“好啊?！蔽尹c點頭，最后一點時光，有點甜味陪著也好。
那是一家藏在街角的老店，櫥窗里擺滿了各式各樣精致的蛋糕和派，空氣里都彌漫著黃油和糖的香甜氣息。
我們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Alex給我點了一份招牌的蘋果派配香草冰淇淋，他自己要了一杯黑咖啡。
蘋果派烤得恰到好處，酥皮層層疊疊，內(nèi)餡是溫熱的肉桂蘋果，和冰涼甜美的冰淇淋簡直是絕配。我挖了一勺送進嘴里，滿足地瞇起了眼睛。
“好~吃~嗎~？”他問，眼神帶著期待。
“嗯！很好吃！”我用力點頭，“肉桂和蘋果的味道太搭了。”
他看著我吃，自己卻沒動那杯咖啡，只是用勺子輕輕攪動著，眼神有些飄忽，像是透過氤氳的熱氣看到了別的地方。
忽然，他低聲開口，聲音比平時更沉，更緩，仿佛每一個字都需要仔細斟酌：
“這~個~味~道~，我~記~得~。”
我抬起頭，有些疑惑地看著他。記得？這家店他常來？
他頓了頓，目光從咖啡杯移到我臉上，那雙淺褐色的眼睛里有種我從未見過的、復雜而懷念的情緒。
“很~小~，時~候~。”他努力地，試圖講述一個很長很難的故事，“在~中~國~?！?/p>
“有~一~次~，我~，快死掉了?！?/p>
“一~個~女孩~，給~了~我~，一塊，蜂蜜蛋糕?！?/p>
我的動作頓住了，勺子停在半空中。
“也~是~，暖~暖~的~，甜~甜~的~?！彼粗?，眼神專注得像要在我臉上找到什么印記，“就~像~，這~個~。”
“她~的~眼~睛~，很~亮~，笑~起~來~，很~好~看~?！?/p>
“和~你~，一~樣~。”
啪嗒。
我手里的勺子掉在了盤子里，發(fā)出一聲清脆的響聲。
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猛地攥緊了，然后又驟然松開，涌上一陣酸澀又滾燙的洪流。
記憶的閘門被這股洪流轟然沖開！
那個很多年前，在下雪的巷子里，凍得瑟瑟發(fā)抖、頭發(fā)微卷、眼睛像玻璃珠一樣漂亮卻寫滿無助的混血小男孩！
我給他買了一個剛出爐的、熱乎乎的蜂蜜蛋糕。他吃得狼吞虎咽，抬起頭看我時，眼睛亮亮的，用磕磕絆絆的中文說：“謝~謝~，好~甜~?！?/p>
后來我還帶他回了家，求著爸媽幫他找媽媽……
那個小男孩……是Alex？
我猛地抬起頭，震驚地看向?qū)γ娴娜恕?/p>
他的輪廓，他的眼睛……依稀還能看出小時候的影子。
所以……他第一次在機場見到我時那個激動的眼神……
所以他主動毛遂自薦來當我的翻譯……
所以他總是用那種帶著懷念和探究的目光看我……
一切都有了解釋！
他記得我！
他一直都記得！
我的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鼻子發(fā)酸，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問不出來。
Alex看著我震驚又激動的表情，他似乎明白了。他的眼睛里瞬間涌上了巨大的、難以言喻的喜悅和確認，但他沒有說破，只是微微紅了眼眶，然后對我露出了一個極其溫柔的笑容，輕聲重復了一遍：
“很~甜~。很~暖~?！?/p>
就像當年一樣。
窗外的陽光透過玻璃照進來，落在我們之間的桌子上，空氣里彌漫著蘋果派的香甜和一種無聲的、洶涌的情緒。
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
跨越了漫長的時光和遙遠的距離，記憶的鑰匙，終于打開了一扇塵封已久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