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帶著預知重新活過來，卻無法改變已知的結局。
林嶼曾以為，上一世的終結是整個世界的末日，他和所有人類一起，死在名為“沈曦”的毀滅者手中。那一天，天幕撕裂，山河崩塌，萬物歸于混沌。他眼睜睜看著那雙淬著冰冷火焰的眼眸，看著那張曾被譽為“末日詩篇”般俊美卻毫無生氣的臉，看著他親手按動啟動鍵，將一切歸零。那個瞬間，林嶼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飛速閃過：如果當初……
沒有如果了。世界在他眼前化作像素碎片，然后消散。
再睜開眼時，入目是泛黃的天花板，鼻腔里涌進熟悉的消毒水和灰塵混合的怪味。沒有硝煙，沒有倒塌的瓦礫，只有窗簾縫隙里漏進來的刺眼陽光，和耳邊嗡鳴不絕的課間鈴聲。這鈴聲，尖銳得讓林嶼的耳膜生疼，也撕裂了他腦中關于末日殘存的碎片。
他猛地坐起身，發(fā)現自己蓋著一床皺巴巴的舊棉被。手臂上的肌肉酸痛，喉嚨干澀得像是被火燒過。他茫然地環(huán)顧四周，這分明是一個簡陋的單身公寓，桌上堆滿了批改到一半的作業(yè)，墻上貼著一張有些泛黃的課程表。課桌上還有一份打開的備課本，上面工整地寫著“高二（三）班語文課”。
高二（三）班？語文課？
冗長的記憶像決堤的洪水般涌入，裹挾著不屬于自己的信息，讓他頭痛欲裂。林嶼捂住腦袋，大口喘息。他叫林嶼，這是真的，但此刻他占據的這具身體，卻是一個平平無奇的高中語文老師，名叫——也叫林嶼。
荒誕。
他沖進只有一立方米大的衛(wèi)生間，看到鏡子里那張臉。那是一張比他記憶中年輕了至少十歲的臉，眉宇間帶著些許疲憊和憂郁，但眼神里沒有末日前的絕望和麻木，反而透著一股不屬于這個“林嶼”的銳利和警惕。額角有一道淺淺的疤痕，記憶告訴他，那是昨晚睡夢中不慎摔下床磕到的。那不過是一場噩夢，他被夢里的巨大爆炸聲驚醒，然后失足……
爆炸聲？林嶼心里一顫。那不是夢，那是末日的終聲。
他重生了。在一個他完全不了解的平行時空，成為了一個與自己同名同姓的，高中語文老師。
大腦像被強行塞入了數百G的數據，他需要時間來消化。身體的每個細胞都在叫囂著，讓他冷靜，讓他思考。
他看向墻上的日歷——20XX年，9月。
距離末日審判的降臨，還有整整八年。
林嶼的心臟猛地收縮，幾乎要沖破胸腔。八年！他竟然回到了八年前！回到了那個名叫沈曦的少年，還未徹底走向不歸路的節(jié)點！
沈曦。這個名字，曾經是人類文明史上一道永恒的傷疤，是所有幸存者夜不能寐的噩夢。他曾經是這個星球上最天才的物理學家，少年成名，二十歲就獲得了諾貝爾獎的提名。他的理論打敗了整個宇宙觀，他的技術足以改變人類的未來?？伤罱K卻用自己的天賦，鑄造了一把毀滅世界的利刃。沒有人知道他為什么會變成那樣，一夜之間，那個溫潤如玉、眼神清澈的少年天才，變成了地獄索命的死神。
而現在，他是一個高中語文老師。一個，或許能改變這一切的……老師。
他必須找到沈曦。他必須在他徹底黑化之前，阻止他，或者……了解他。
穿上衣柜里那件洗得有些發(fā)白的襯衫，林嶼發(fā)現衣服略有些緊繃，這具身體似乎比前世的自己更瘦弱一些。他努力模仿著“前身”的習慣，拿起桌上的眼鏡戴上，卻發(fā)現鏡片后的世界有些模糊不清。他這才想起，這幅眼鏡只是前身為了裝斯文而佩戴的平光鏡，自己根本不需要。他摘下眼鏡，揉了揉眉心，苦笑一聲。連習慣都要重新適應，這場“重生”任務，遠比他想象要復雜。
他翻看抽屜里前身留下來的備課資料和學生名單。高二（三）班，四十二名學生。密密麻麻的姓名，他一個一個地看過去，指尖在紙張上摩挲。他需要找到那個名字。他的心跳越來越快，掌心因為緊張而沁出細汗。這不僅僅是找到一個學生，這是在找一個潛在的，能夠毀滅世界的魔鬼。
目光鎖定，一個名字像是被烙鐵燙在他的瞳孔里——
沈曦。
就在名單的倒數第五個。前面?zhèn)渥⒅簩W號37，住址：XXX小區(qū)XX棟XX號，家長姓名：無，緊急聯系人：沈奶奶。
林嶼的心臟像被人用錘子狠狠敲擊了一下。無？緊急聯系人是奶奶？前世關于沈曦的資料，外界能查到的少之又少，仿佛這個人在爆發(fā)前是憑空出現一般。他只知道沈曦是個孤兒，由奶奶一手帶大。這個信息，與他現在看到的，完全吻合。
他，真的要面對那個未來的毀滅者了。
“林老師，林老師？”門外傳來急促的敲門聲，一個年輕的女聲帶著些許焦急，“教導主任叫您去辦公室一趟，新生報到那邊出了點狀況！”
林嶼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內心的驚濤駭浪，將那份學生名單塞回抽屜。他已經不是那個無力面對末日的普通人，他有了第二次機會。
“來了?！彼麘艘宦暎曇粲行┥硢?，但語氣盡量保持著“林老師”應有的那種溫和與遲緩。
教導主任辦公室一片嘈雜，幾個老師圍在一起，臉色都不太好。林嶼走進去，才發(fā)現爭吵的焦點，竟然是一個少年。
少年背對著他，身形挺拔而清瘦，穿著一身洗得有些發(fā)白卻漿洗得一絲不茍的校服，衣領和袖口都無可挑剔。他的頭發(fā)很短，黑得純粹，卻意外地柔順服帖。他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站著，仿佛周圍的喧囂都與他無關。他散發(fā)出的那種超乎年齡的內斂與平靜，讓林嶼的心臟驟然一緊。
這是——
“沈曦！你別以為你考了全市第一就可以不把學校規(guī)矩放在眼里！”教導主任的唾沫星子幾乎要噴到少年臉上，聲音尖利刺耳，“新生報到表上，家庭住址和家長信息都填‘無’是什么意思？你當學校是收容所嗎！”
少年緩緩轉過身。
那張臉，林嶼見過無數次，在噩夢中，在新聞報導中，在末日降臨時的巨大投影里。如今，它還未經歲月和磨難的雕琢，顯得過分年輕和稚嫩。然而那雙眼眸——漆黑如墨，深邃如淵，仿佛藏著整個宇宙的奧秘，又像蘊含著能吞噬一切的冷酷。
與前世記憶中那雙無機制動的冰冷雙眼不同，此刻的眼底，透著一絲難以察覺的迷茫與無助，但更多的是一種近乎本能的淡漠與疏離。他平靜地看向教導主任，薄唇輕啟，聲音清澈但帶著一絲不符合年齡的孤高：“我沒有家長。住址，也暫時沒有固定?！?/p>
簡單的幾句話，卻讓辦公室的空氣瞬間凝固。
林嶼大腦嗡鳴，血液倒流。就是他！那個毀滅者，沈曦！此刻，他就站在自己面前，一個還未被命運徹底扭曲的少年。一個，才剛剛高二的，他的學生。
林嶼的心緒翻涌，恐懼、使命感、以及一種無法言喻的同情，糾纏在一起。他看著這個未來的末日之子，他看到他眼底深處那一閃而逝的孤獨和冰冷。
他忽然明白，自己重生回來的意義，絕不僅僅是阻止一場浩劫那么簡單?；蛟S，他要做的，是去了解一個靈魂，去觸碰一團黑暗的源頭。
當沈曦的視線不經意間掃過林嶼時，那雙漆黑的眼眸微微停頓了一瞬，如同掃描儀在林嶼身上停留片刻，隨即又移開，淡漠得仿佛林嶼只是空氣。
林嶼卻感到一股無形的重壓，那是來自命運的回響，也是來自一個天才靈魂的審視。
他知道，他的“執(zhí)教”生涯，將從這一刻，徹底改變。他，重生后，成了滅世大反派的班主任。
教導主任臉色鐵青，肥碩的身體因為憤怒而輕微顫抖。作為一名浸淫教育界多年的老油條，他此刻只覺得自己的權威受到了一個毛頭小子的挑戰(zhàn)。但他又不能真的對一個憑借全市第一考入重點高中的天才學生怎么樣。他轉頭看向林嶼，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林老師，你，你也是高二（三）班的班主任，這學生可是你的！你看看，他這第一天報到就給我找事，以后還怎么管？”
林嶼在心底翻了個白眼，好家伙，一上來就把燙手山芋丟給他。但他面上依舊保持著“林老師”那和煦卻帶著一絲不著痕跡的疏離。他看向沈曦，少年的目光已經從他身上移開，重新落回了教導主任那張充滿褶子的臉上。那眼神，淡漠得像在看一片毫無生氣的墻壁。
“主任，新生報到，有些特殊情況也正常?！绷謳Z輕咳一聲，聲音不急不緩，“沈曦同學的成績擺在那里，學校的目的是育人，如果因為家庭原因就對他區(qū)別對待，恐怕有失公允。至于住址和家長信息，不如這樣，我們先給他辦妥入學手續(xù)，這些細節(jié)我們可以晚一點再補齊。畢竟全國的優(yōu)秀學子都渴望進入我們學校，我們不能讓一個天才寒了心?！?/p>
他這話，冠冕堂皇，滴水不漏。既給教導主任找了個臺階下，又把沈曦的“問題”歸結為“特殊情況”，還順便吹捧了一波學校。主任的臉色果然稍緩，但看向沈曦的目光仍帶著幾分不滿。
“那行吧。”主任終于松口，“林老師，這學生就交給你了。你多費心，他這性子，將來別惹出什么大麻煩。”
林嶼心道，這麻煩可不是“將來”，而是“八年后”的“滅世級”大麻煩。他表面上恭敬地應下：“主任放心，我會盡力的?！?/p>
他走到沈曦身邊，與少年并肩而立。沈曦的身高已經超過同齡人不少，幾乎與他持平。林嶼能感受到從少年身上散發(fā)出的那種清冷氣息，像月光，皎潔卻遙遠。
“沈曦同學，跟我走吧。我?guī)闳グ嗉墶！绷謳Z的聲音很輕，帶著安撫。
沈曦這次沒有反駁，甚至沒有看他一眼，只是輕輕“嗯”了一聲，便跟著林嶼走出了辦公室。兩人一前一后，穿過走廊。林嶼知道辦公室里的目光都跟在他們身后，那種感覺，就好像他帶著一個移動的炸彈。
他小心翼翼地觀察著沈曦。少年走路的姿態(tài)筆挺，脊背仿佛拉直的弦，透露著一種不易察覺的緊張感。盡管他表現得疏離淡漠，但林嶼清楚，他此刻內心絕不可能真正平靜。他才只是個十七歲的少年，面對成年人的質疑和壓力，能保持這樣，已經是異于常人的強大。
“高二（三）班還有一些空位，你可以隨便選一個?！绷謳Z在他前面推開教室門。
教室里一片嘈雜，學生們趁著課間休息，或高聲談笑，或埋頭補作業(yè)。當林嶼和沈曦出現在門口時，教室里瞬間安靜了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張略顯蒼白的俊秀臉龐上——全市第一的沈曦，早就在開學前成了校園里最熱門的話題。
林嶼在講臺上拍了拍手，示意大家安靜。他掃視了一圈，指了指靠窗的最后一個位置：“沈曦同學，你坐那里吧。”那個位置，比較安靜，也遠離人群。他希望能給沈曦一些空間。
沈曦沒有表達任何意見，徑直走向那個座位，放下書包，然后筆挺地坐下，仿佛一座雕塑。他從書包里拿出一本書，不是語文課本，而是一本英文原版的《相對論》。
林嶼的眼角抽了抽。這家伙，高二就看《相對論》了，難怪后來能搞出毀滅世界的黑科技。他強行收斂心神，開始宣布開學事宜，并分發(fā)新的教材。當他把語文課本遞給沈曦時，少年依舊只是輕輕應了一聲，接過書本后，又重新翻開了那本《相對論》。
下午第一節(jié)課，就是語文。林嶼站在講臺上，看著下面42雙眼睛，尤其是坐在角落里，目光深邃、沉浸于物理世界的沈曦。
“各位同學，我是你們的語文老師兼班主任林嶼?！彼樕蠏熘鴾睾偷男θ?，“接下來的一年半時間，我們將一起學習，一起成長。我希望大家能在這里，找到屬于自己的光芒?！?/p>
他說了些開場白，然后開始點名。每點到一個名字，林嶼的眼神都會在那個學生身上停留片刻，努力將前身留下的那些模糊信息與眼前活生生的人對上號。
當他點到“沈曦”時，少年緩緩抬起頭。
那雙眼睛，像是深不見底的古井，又像是宇宙深處的黑洞，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幽深。林嶼的心臟跳漏了一拍。他有一種錯覺，仿佛不是他這個老師在審視學生，而是學生在審視他。
“到。”沈曦的聲音平靜，但尾音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鼻音，給他清冷的氣質平添了幾分少年式的傲嬌。
林嶼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和表情保持自然：“沈曦同學，你很厲害，全市第一的成績，為我們班增光不少。希望你以后在語文課上也能多多發(fā)言?！?/p>
沈曦沒有回應林嶼的“希望”，只是禮貌性地點了點頭，然后，又低下頭，回到了他的相對論世界。
林嶼在心里嘆了口氣?？磥恚蜷_這位未來大反派的心門，是一項任重道遠的工作。
接下來的課程內容是自習，讓學生們預習新課。林嶼卻走到沈曦桌邊。
“沈曦，你覺得我們中國的詩歌怎么樣？”他故意問了一個開放性問題，希望能從這個天才口中聽到一些不一樣的看法。
沈曦慢慢抬起頭，那雙眼睛里終于多了一絲疑惑，像是不理解他為什么會問這種突兀的問題。他合上《相對論》，將目光轉向林嶼。
“中國詩歌？”他重復了一遍，聲音帶著一絲思考的磁性，“以其形表意，以聲傳情。意境深遠，音韻和諧?！?/p>
林嶼心里有些驚艷，這家伙的語文功底是真好，哪怕看物理也一點沒落下。但他知道這不夠，這只是教科書式的回答。他想聽他真正的想法。
“那在你看來，它僅僅是這些嗎？”林嶼的語氣變得更柔和，帶著一點引導，“或者說，你個人有沒有特別喜歡某種風格的詩歌？比如，浪漫主義，還是現實主義？”
沈曦沉默了片刻，漆黑的眼眸微微閃爍，仿佛在思考一個極其復雜的方程式。
“詩歌是人類情感的載體?！彼従忛_口，聲音里帶著一種超乎年齡的成熟和洞察力，“但它……也可能是一種徒勞?！?/p>
林嶼心里一震，敏銳地捕捉到了他話語里的那絲悲觀和虛無?！巴絼冢俊彼穯?，“為什么是徒勞？”
沈曦的視線穿透了教室的玻璃窗，投向遠方湛藍的天空。他的側臉在陽光下有著近乎透明的質感，卻散發(fā)出一種令人難以靠近的疏離。
“情感過于脆弱，詩歌再美，也無法改變殘酷的現實?！彼p描淡寫，語氣中沒有一絲波瀾，仿佛在陳述一個早已被驗證的科學定理。
林嶼的心臟猛地一揪。這少年，才十七歲，內心就已積聚了如此深重的虛無感。這不該是一個青春少年該有的思考。他想說些什么，卻發(fā)現喉嚨有些哽咽。他知道沈曦的經歷，孤兒，由年邁病弱的奶奶撫養(yǎng)，或許還遭受過一些不為人知的冷遇或欺凌。這些，都可能鑄就他這種悲觀的世界觀。
但他不能就這么放棄。如果他連詩歌里的情感都覺得是徒勞，那他對人類、對世界的希望，又還剩下幾分？
“沈曦，”林嶼壓低聲音，語氣變得認真而堅定，“或許情感是脆弱的，但它也是最強大的力量。詩歌，不是為了改變殘酷的現實，而是為了讓身處現實中的我們，擁有面對它的勇氣，擁有感受美好的能力。它讓你知道，你并不孤獨。”
沈曦的眼神動了動，似乎是第一次有人這樣直接地反駁他的“定理”。他疑惑地看向林嶼，那雙深邃的眼睛里，似乎多了一絲探究。他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林嶼，仿佛要將他看透。
那眼神，讓林嶼脊背發(fā)涼，他又想起了末日時刻，那雙冰冷而無情的眼眸。此刻它們還未被完全侵蝕，還帶著一絲人性的困惑與不解。
林嶼微笑著，用前所未有的柔軟聲音繼續(xù)說：“你如果用心去讀，你會發(fā)現詩歌里，有萬水千山，有悲歡離合，有愛恨情仇，也有前人的智慧與掙扎。它能讓你看到人類的極限，也能讓你感受到人性的光輝。這，絕不是徒勞?！?/p>
沈曦沒有回答。他只是微微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陰影，讓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緒。他似乎陷入了沉思，不再那么抗拒。
林嶼知道，這只是第一次試探，一次微不足道的嘗試。眼前這個少年心防極深，想要真正觸及他的內心，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但他至少，邁出了第一步。
他回到講臺，繼續(xù)授課。而沈曦，沒有再翻開他的《相對論》，只是將那本語文課本拿起來，輕輕翻了翻。
林嶼知道，那只是一個開始。一個，他與滅世大反派之間的，眼神與信念的交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