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雨連下了五天，秘藏閣的貝葉受潮卷邊，有的甚至滲出霉斑。明覺翻出個褪色的布包，里面裹著張泛黃的地圖，指著畫紅圈的地方說：“憶墟谷的憶泉膠能固貝葉、鎮(zhèn)執(zhí)念，當年林珍就是靠這個穩(wěn)住過心神，只是谷里的幻象太兇，專挑人最不敢碰的疤來剜?！?/p>
阿螺把碎銀塞進領口，又揣了片憶思樹的新葉，跟著陳望往谷里走。谷口的石碑爬滿青苔，“前塵皆影，唯真不破”八個字被雨水泡得發(fā)脹，像在哭。陳望攥著塊刻“?！弊值呐f船板，板縫里嵌著海螺殼碎片——那是他爹當年出海時的船，翻在十年前的春汛里，連尸身都沒撈著。
“進去后別信眼睛，”陳望的聲音發(fā)緊，船板在手里攥得發(fā)白，“我十八歲那年闖進來，看見我爹站在浪里喊我，差點跳下去，是慧海住持用銅鈴敲醒我的?；孟蠖际悄阕约旱呐伦兊?，越怕，它越真。”
阿螺剛踏進谷內，腳下的碎石路突然變成碼頭的礁石。七歲的自己蹲在礁石上，手里捏著片碎螺鈿，娘站在身后，頭發(fā)被海風刮得貼在臉上，眼里的絕望像海水一樣漫出來：“阿螺，你爹要是不回來，我們就跳海，娘陪著你，省得在世上受苦?！?/p>
“娘！別這樣！”阿螺沖過去想拉娘的手，指尖卻穿過一片虛影——是幻象?？赡锏穆曇籼媪?，她袖口沾著的魚腥味太真了，連她發(fā)間別著的那朵小藍花，都是當年爹從城里帶回來的品種，阿螺記得清清楚楚，花謝了之后，娘還哭了好幾天。
“你看，”林珍的聲音從礁石后鉆出來，還是那張慘白的臉，手里攥著半塊碎螺鈿，“你娘早就不想活了，她不是因為你爹走了，是因為你是累贅！你以為她給你含傷口、縫棉襖是愛你？她只是沒人陪了，找個小累贅打發(fā)日子！”
阿螺的胸口像被塞進塊燒紅的鐵，碎銀在領口燙得她皮膚發(fā)疼?；孟罄锏哪锿蝗煌＠餂_，年幼的自己抱著娘的腿哭，卻被娘狠狠推開：“都是你！要不是你，我早就跟著你爹走了！你就是個拖油瓶，害死你爹，又拖累我！”
“不是的！”阿螺蹲在地上，眼淚混著雨水往下掉，“我娘不是這么說的！她給我煮紅糖粥，給我編小辮子，她愛我，她不是覺得我累贅！”
“愛你為什么要推開你？愛你為什么要跳海？”林珍的臉湊得越來越近，呼吸里帶著海水的腥氣，“你就是個災星，你爹因為你出海，你娘因為你跳海，連阿福家的小石頭、晚娘的命，都是被你這種總藏著心結的人克的！你解別人的結有什么用？你連自己的災星命都改不了！”
阿螺的眼前開始發(fā)黑，耳邊全是“累贅”“災星”的聲音。她想起阿墨發(fā)紅的眼睛，想起周硯的遺憾，想起自己不敢靠近碼頭的樣子——或許林珍說的是對的，她就是個災星，連自己的爹娘都留不住，還連累別人跟著難受。
“阿螺！看這個！”
陳望的聲音突然炸響，手里的舊船板砸在礁石上，板上的“福”字迸出強光。阿螺猛地睜眼，看見幻象里的娘突然變了，變成慧海住持的模樣，手里拿著片泛光的貝葉：“傻孩子，幻象是你自己的怕喂大的。你娘推開你，是因為她疼得沒力氣抱你；她要跳海，是因為她不知道怎么帶你活下去，不是因為你是累贅。你忘了？她跳海前，還把你托付給鄰居張嬸，還把給你攢的糖塞在你懷里，這些都是愛，不是恨。”
強光沖散了幻象，阿螺發(fā)現(xiàn)自己正趴在憶泉邊，腳尖離泉水只有一寸，再往前一步就掉下去了。陳望蹲下來，把船板塞進她手里：“我當年也覺得是自己的錯，覺得我爹走了、我娘瘋了，都是因為我沒攔住?？珊髞砦也琶靼祝笕说奶塾袝r候比小孩的還沉，他們不是不愛，是沒力氣扛了?！?/p>
阿螺摸著船板上的“?！弊?，突然想起娘給她塞糖時的溫度，想起娘給張嬸磕頭時的樣子——娘不是想丟下她，是想讓她好好活著。她把碎銀掏出來，放進憶泉里，泉水突然泛出暖光，碎銀的光和泉水的光纏在一起，慢慢凝成娘的樣子：正抱著年幼的自己，坐在碼頭的礁石上，手里拿著片螺鈿，“阿螺不怕，娘陪著你，咱們等你爹回來，一起去城里吃糖人?！?/p>
阿螺的眼淚掉在泉水里，娘的身影散成星光，落在她的手背上。她站起身，看見泉底沉著片小小的貝苗，上面刻著個“安”字——是憶泉給她的禮物，是她自己的念想變的，以后再遇見幻象，就不會再被怕困住了。
走回谷口時，雨停了，陽光透過樹葉落在身上，暖暖的。阿螺知道，這次憶墟谷之行，不是取膠，是渡劫——渡的是她心里“累贅”的怕，煉的是她承認“被愛過”的心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