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螺在潮音寺打磨第一千片夜光貝時，指尖的鈿片突然“咔”地崩開。
碎光濺在掌心那道陳年舊疤上——那是七歲那年，她在碼頭撿螺鈿時被礁石劃的，當(dāng)時娘還活著，蹲在礁石上把她的手含進(jìn)嘴里，熱氣裹著淚落在傷口上：“阿螺不怕，貝葉會幫我們記著疼，也會幫我們記著暖?！笨涩F(xiàn)在，貝葉紋理里滲出的淡青色汁液順著疤痕往下流，像條小蛇鉆進(jìn)袖口，激得她打了個寒顫，手里的磨石“啪”地掉在地上。
“阿螺！漁戶阿福家的小子又鬧著不肯下水了！”明覺師姑的聲音從月亮門撞進(jìn)來，手里攥著片卷邊的貝葉，朱砂符紋里爬著絲黑氣，像被墨染了的蛛絲，風(fēng)一吹就往阿螺這邊飄，“那孩子把自己鎖在屋里，連澡都不敢洗，說水里有手拽他的腳！”
阿螺把崩裂的夜光貝塞進(jìn)粗布袖袋，指尖還沾著貝汁的涼意，跟著明覺往山門下走時，總覺得背后有東西跟著——不是腳步聲，是筆尖劃過紙頁的“沙沙”聲，像有人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寫著她不敢想的事：寫娘掉在海里的銀鐲子，寫爹翻掉的漁船，寫她夜里夢見爹娘時，伸手卻抓不住的空。
山腳下的漁村飄著魚腥味，阿福家的木門虛掩著，縫里漏出小孩壓抑的哭聲，像被捂住嘴的貓。阿螺推開門，看見個穿粗布短打的男孩縮在炕角，懷里抱著個掉漆的木船模，指甲深深掐進(jìn)船板縫里，滲出血珠也沒察覺，船模上“平安”兩個字被掐得模糊不清。
“上月漲大潮，他跟隔壁的小石頭去礁石撿海螺，”阿福搓著手，聲音發(fā)顫，指節(jié)上的老繭磨得褲子“沙沙”響，“浪頭過來時，小石頭沒抓穩(wěn)……他眼睜睜看著，伸手去拉，可浪太大了，把倆孩子都拍在礁石上，小石頭就沒上來……他回來就成這樣了，說自己是兇手，說小石頭在水里等著拉他下去?！?/p>
阿螺蹲在炕前，摸出那片崩裂的夜光貝。貝葉剛碰到男孩的船模，突然發(fā)出刺目的光，光里浮出個小小的影子：穿紅鞋的小孩趴在礁石上，手伸得老長，指甲縫里還夾著片海螺殼，朝著男孩的方向喊“阿力，救我！”
男孩突然尖叫起來，把船模往地上砸，“不是我不救！是浪太大了！我拉不動你！”他蜷在炕角，頭埋在膝蓋里，肩膀抖得厲害，“我看見你沉下去的，看見你手里的海螺殼掉在水里，我卻只能趴在礁石上哭，我沒用！我是兇手！”
阿螺的后背抵到了墻，袖袋里的夜光貝燙得像塊烙鐵。她突然想起自己七歲那年，娘抱著她站在碼頭，看著爹的漁船被浪頭吞沒時，也是這樣尖叫著說“不是我不攔！是他非要走！”——原來有些疼，從來都不是一個人的，是藏在骨頭里的種子，等著某個相似的瞬間，就生根發(fā)芽，再鉆出來咬你一口，讓你連呼吸都疼。
“你看，”阿螺把貝葉舉到男孩面前，光里的影子慢慢轉(zhuǎn)過身，手里拿著個海螺，笑著把海螺遞過來，“我不怪你，阿力，那天的浪太大了，連大人都站不穩(wěn)。我只是想讓你幫我把海螺還給我娘，她還等著我給她帶海螺回去呢?！?/p>
男孩的眼淚掉在貝葉上，砸出小小的水花。光里的影子突然散了，變成顆小小的海螺，落在男孩手心里，殼上的紋路和小石頭那天撿的一模一樣。他捏著海螺，手指還在抖，卻慢慢抬起頭：“我明天就去給你娘送海螺，還要疊個紙船，把海螺放在船上，讓它漂到海里去，這樣你就能看見它了。”
阿福愣在原地，看著兒子眼里的光慢慢回來，突然蹲在地上哭了——阿螺這才發(fā)現(xiàn)，阿福的手腕上，也有道和男孩一樣的抓痕，是那天跳進(jìn)海里撈小石頭時，被礁石劃的，只是他一直用袖子蓋著，沒人看見。
走回潮音寺的路上，明覺突然按住阿螺的肩，聲音壓得低，帶著點(diǎn)顫：“你袖袋里的貝葉，裂得更寬了。你的心結(jié)，比那男孩的還重，再藏下去，會變成魘的，就像林珍師姐那樣。”
阿螺攥緊袖口，貝葉的尖刺扎進(jìn)掌心，和舊疤疊在一起，疼得她倒吸口涼氣——她知道師姑說的是實(shí)話，可她不敢碰那個結(jié)，就像不敢碰碼頭的海水，怕一伸手，就會看見娘掉在海里的銀鐲子，在浪里閃著光，卻怎么也撈不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