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那絲灰白像是滴入濃墨里的清水，緩慢卻不可逆轉(zhuǎn)地暈染開來，逐漸稀釋著夜的深度。臥室里的黑暗不再那么密不透風(fēng)，物體的輪廓開始從混沌中浮現(xiàn)，變得依稀可辨。沈帆側(cè)躺著，手機(jī)屏幕的光成了黎明明昧光線里一個固執(zhí)的亮點，映亮他毫無倦意的眼睛。
薇的那句回復(fù)帶著某種重量，落在對話框里：「它啊，代表一個…很久沒實現(xiàn)的約定。」
沈帆的心像是被極細(xì)的線輕輕勒了一下。不是疼痛，而是一種微妙的牽扯感。他沒有立刻追問“什么約定”，那太像揭人傷疤。深夜的傾訴需要恰到好處的距離，太近會驚退，太遠(yuǎn)則顯得冷漠。
他斟酌著字句，指尖在微涼的屏幕上輕觸：「聽起來像是個帶著酸澀甜味的故事?！顾噲D將話題保持在橘子意象本身的安全范圍內(nèi)，又留下了一絲可供深入的縫隙。
屏幕那端安靜了片刻。沈帆能想象她或許正抱著手機(jī)，在逐漸變亮的房間里斟酌詞句。窗外的蟬鳴奇跡般地稀疏了許多，只剩下零星的幾聲，拖著疲憊的長音，仿佛也耗盡了精力，準(zhǔn)備迎接白晝。空調(diào)不知何時已經(jīng)停止了運行，室內(nèi)空氣不再被強(qiáng)制冷卻，開始回溫，染上夏日清晨特有的、微潮的暖意。
「算是吧，」她的回復(fù)終于跳了出來，像一聲輕嘆化為文字，「和一個人說好，要一起去摘最新鮮的橘子，在樹下吃到飽。很簡單的事，對吧？」
「聽起來很棒。」沈帆由衷地打字。他能想象那種畫面：陽光透過層疊的綠葉，在飽滿的橘子上投下光斑，空氣里彌漫著清冽的果皮香氣。一種簡單、純粹、近乎原始的快樂。
「嗯，」薇回了一個字，隔了幾秒，又補(bǔ)充，「但后來，就像很多小時候的約定一樣，莫名其妙就消散了。那個人去了很遠(yuǎn)的地方，聯(lián)系就淡了。只剩下這個橘子，每次看到，都會想起來，好像成了…一個關(guān)于‘未完成’的符號?！?/p>
她分享了這個碎片，沒有過多的細(xì)節(jié)，沒有渲染情緒，但那份淡淡的遺憾和懷念，卻透過屏幕傳遞過來。沈帆感到一種奇特的被信任感。在這個匿名、脆弱、隨時可以切斷聯(lián)系的深夜里，她向他展露了內(nèi)心一個很小的、卻真實的角落。
「有些約定，可能本身就是為了被記住，而不是為了被實現(xiàn)。」沈帆慢慢地敲下這句話，發(fā)送出去。他不太確定自己是否表達(dá)清楚了那種感覺——某些遺憾本身，也構(gòu)成了人生獨特質(zhì)地的一部分。
薇發(fā)來一個沉默的句號。過了一會兒，才說：「…你這個說法，有點溫柔，也有點殘忍。」
「抱歉。」沈帆說。
「不用道歉，」她很快回復(fù)，「也許你是對的?！?/p>
對話在這里又陷入短暫的停頓。但空氣不再凝滯，反而流動著一種無聲的理解。沈帆聽到樓下傳來送奶車駛過的輕微哐當(dāng)聲，以及更遠(yuǎn)處，城市蘇醒前模糊的喧囂開始抬頭。黑夜正在加速退潮。
「那你呢？」薇忽然反問，像是要打破因自己帶來的沉重感，「你的失眠，主犯真的是天氣嗎？還是也有…‘未完成’的符號？」
問題拋了回來。沈帆看著那句話，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手機(jī)邊緣冰冷的金屬框。他的目光掠過房間里開始清晰起來的書桌輪廓，上面還堆著幾本沒來得及收起的志愿填報指南。
他深吸了一口氣，清晨微涼的空氣涌入肺腑。
「可能…是選擇恐懼癥后遺癥。」他試圖讓語氣輕松些，「站在太多條路的分叉口，每條都通向未知，怕選錯，又怕錯過。感覺像被拋進(jìn)一個巨大的游樂場，所有項目都想玩，但時間有限，反而站在門口不知道先邁哪只腳。」他沒有提具體專業(yè)，沒有提父母的期望和自己的迷茫，只用了一個比喻。
「我懂，」薇立刻回應(yīng)，仿佛感同身受，「就像面對一整面墻的冰淇淋口味，眼花繚亂，最后可能反而選了最普通那個，然后整個夏天都在后悔為什么沒試試薄荷巧克力碎?！?/p>
這個比喻讓沈帆忍不住笑了一下，緊繃的神經(jīng)松弛下來。「精辟。所以你現(xiàn)在是‘后悔的香草味’還是‘勇敢的薄荷巧克力碎’？」
「我？」薇發(fā)來一個思考的表情，「我大概是…還在對著冰柜玻璃哈氣猶豫不決的那種。」
「巧了，我也是?！股蚍f。一種“原來你也在水里”的同盟感悄然滋生。
天色又亮了一些，已經(jīng)能清晰看到窗外建筑物的輪廓。手機(jī)屏幕的光顯得不再那么必要。沈帆注意到右上角的時間，竟然已經(jīng)快五點了。他們居然斷斷續(xù)續(xù)聊了近兩個小時。
「天好像要亮了?！罐卑l(fā)來消息，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惋惜？
「嗯，蟬都下班了。」沈帆回復(fù)，心里涌起一股類似的情緒。這場意外的深夜邂逅，似乎即將隨著日光降臨而自然落幕。就像灰姑娘的魔法，有效期只到午夜十二點，而他們的，截止到黎明破曉。
對話似乎走到了一個自然的節(jié)點。可以說一句“再見”或者“我該睡了”，然后退出軟件，讓一切止于此，成為一個夏天夜里偶然發(fā)生的、值得回味卻不必延續(xù)的片段。
沈帆的手指懸在屏幕上方，那句“再見”卻遲遲無法發(fā)送。他心里有種模糊的沖動，像水底的氣泡，想要浮上來。
幾乎是同時，兩條新消息一先一后跳了出來。
來自薇：「那…」
來自他：「要不…」
兩人同時打了字，又同時停下。
沈帆的心跳猛地加速。
對話框頂端顯示“對方正在輸入…”，斷斷續(xù)續(xù)。
他盯著那行提示，感覺掌心里滲出細(xì)微的汗。
幾秒后，她的消息率先抵達(dá)：「…下次失眠，還能找你吐槽蟬鳴嗎？」
緊隨其后，又一條，快得像是怕自己后悔：「當(dāng)然！如果你不覺得吵的話?！?/p>
沈帆看著那兩條消息，胸腔里那股莫名的氣流終于找到了出口，化作一個清晰而確定的念頭。他飛快地打字，趕在勇氣消失之前：「或許…可以升級一下通訊方式？這個APP的提示音太嚇人了?！顾l(fā)了一個被嚇到的表情過去。
這次，薇的回復(fù)來得異常快，帶著一個笑臉：「同意。它的振動模式都快把我手機(jī)震下床頭柜了?！?/p>
沒有猶豫，沒有多余的試探，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已經(jīng)達(dá)成。沈帆將自己的號碼復(fù)制了過去。幾乎在發(fā)送成功的下一秒，他的手機(jī)屏幕驟然亮起——不是社交APP的通知，而是來自系統(tǒng)通訊錄的、一個全新的來電提示。
一個本地的、陌生的號碼在屏幕上跳動。
沈帆深吸一口氣，指尖劃過接聽鍵，將手機(jī)貼到耳邊。
聽筒里傳來一片細(xì)微的電流雜音，然后是清淺的、似乎有些緊張的呼吸聲。窗外，第一縷晨光恰好穿透窗簾的縫隙，在他的地板上投下一道狹長的、溫暖的光帶。
他先開了口，聲音因為長時間未說話和莫名的緊張而顯得有些低啞：
“…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