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佑的身影消失在巷子口,歐莉卻遲遲不愿轉(zhuǎn)身回去。眼前這座熟悉的二層小樓,如今已不再是她的家了。
記得二嬸搬進(jìn)來的那天,她瞇著眼睛環(huán)顧四周,嘴角掛著掩飾不住的微笑,不住地感嘆:"這房子真好。"
她那副模樣,活像一只終于占據(jù)別人巢穴的杜鵑鳥,硬生生把歐莉這只真正的雛鳥擠到了角落。
其實(shí)這棟小樓二嬸早已覬覦多年,如今借著照顧孤女的名義,終于如愿以償。
歐莉縮在樓梯拐角,懷里緊緊抱著媽媽留下的碎花圍裙,圍裙上殘留的淡淡油煙味,是她記憶中媽媽最后的味道。
堂哥歐子銘像頭橫沖直撞的小牛犢從她身邊跑過,故意狠狠撞了她一下。
"讓開,小不點(diǎn)!"他做了個鬼臉,大搖大擺地闖進(jìn)她的房間,砰地關(guān)上了門。
自從父母在那場車禍中離世后,歐莉的聲音就像被鎖在了一個看不見的盒子里,越來越小,越來越微弱。
第二天,商店就掛上了"歐記百貨"的新招牌。
二嬸坐在收銀臺后,她嘴里哼著跑調(diào)的《好日子》,那刺耳的聲音讓歐莉的心揪成一團(tuán)。她那涂著艷紅指甲油的手指像十把鋒利的小刀,把歐莉的生活劃得支離破碎。
整個家里,只有二叔還會對她露出溫暖的笑容。他和爸爸長得幾乎一模一樣,只是少了那顆眉心痣。每當(dāng)二叔用那雙溫暖的大手撫摸她的頭發(fā)時,歐莉都會恍惚覺得爸爸回來了。
"莉莉,過來。"二叔蹲下身,從口袋里掏出一把巧克力,壓低聲音說:"給你,別讓你堂哥堂姐看見。"
歐莉小心翼翼地接過,巧克力在掌心融化了一點(diǎn),黏糊糊的,就像她此刻的心情。
二叔的手掌粗糙卻溫暖,讓她想起爸爸牽著她去公園的時光。
"謝謝二叔。"她的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
二叔嘆了口氣,輕輕捏了捏她的小手:"堅強(qiáng)點(diǎn)"
人的生命經(jīng)驗(yàn)總是有差異的。只有腿受傷了的人才會真的知道失去一條腿到底有多么不方便,只有真正被火燒過的人才能夠知道疼痛是怎樣讓人難以入睡的。
別人可能會覺得這個孩子沒了父母真可憐,帶有短暫的同情,卻不能給她失去的愛。
歐莉此刻正經(jīng)歷著長期不能被理解,慢慢變得自卑、敏感、孤僻。
而孤獨(dú)的根,早在傅佑搬走那天就扎下了。
歐莉剛出生時,鄰居傅佑的媽媽總愛來店里串門,今天買包鹽,明天囤卷紙,把消費(fèi)做成了連續(xù)劇,兩家的門因此總敞開著。
四歲的傅佑早早解鎖了帶娃技能,會笨拙地給她遞奶瓶,會在她哭時把自己的變形金剛?cè)^來。
傅佑搬走那天,歐莉哭得撕心裂肺,爸爸心疼地哄:"閨女要啥爸都給你整。"
"我要傅佑哥哥。" 她抽噎著說。
"這爸可生不出來啊。"
哭聲戛然而止,她淚眼汪汪地盯著爸爸:"那你給我生個像傅佑哥哥那樣的弟弟。
打那以后,歐莉直接晉升為 “人類幼崽催婚辦主任”。
吃飯時,她捧著飯碗可憐巴巴:“爸媽,你們看這湯碗,像不像弟弟的小澡盆?” 看動畫片時,突然指著屏幕:“這個哥哥好帥,你們要不要參考一下?”
歐爸歐媽每次都哭笑不得,而歐莉心里想著 —— 親哥雖然暫時缺貨,但弟弟也能湊活用,四舍五入都是 “傅佑同款”!
這份對新生命的執(zhí)念,孤獨(dú)在歐莉心里瘋狂生長。
那個從小把她護(hù)在身后的鄰家哥哥,是她童年最明亮的太陽。當(dāng)太陽突然消失,只會攥著父親的衣角,哭著要復(fù)制一個傅佑。
只是小孩子哪里懂得,有些溫暖,永遠(yuǎn)無法復(fù)刻。
如今的歐莉,守著記憶里的殘片,獨(dú)自學(xué)著長大。
這天二叔難得在家,是特地回來幫奶奶收玉米的。聽說歐子銘、歐梓涵成績倒數(shù)氣的二叔他把睡眼惺忪的歐子銘從床上拽起來:"洗漱完去奶奶家。"
"不去!" 歐子銘頂著雞窩頭反抗。
二叔瞪了他一眼:"皮癢了?"
歐子銘悻悻地挪去洗漱,歐梓涵最后也被二叔連拖帶拽地上了三輪車車。
歐莉卻偷偷高興,奶奶最疼她,那座十間落的院子,是她心里的世外桃源。
奶奶的院子藏在村尾,青磚紅漆大門前,兩株垂柳把綠絲絳垂到鵝卵石小徑上。
推開木門,芍藥像胭脂染的云,月季似燃著的火,雞冠花昂著頭當(dāng)衛(wèi)士,鳳尾花搖著裙擺跳圓舞曲。
后院更像幅流動的畫,春天杏花雪、桃花雨,秋天蘋果紅、梨子黃,村里人路過總說:"這院子怕是從畫里摳出來的。"
奶奶年輕時是下鄉(xiāng)知青,被爺爺那雙比山泉還清亮的眼睛勾住了魂。
爺爺是木匠,鑿子下的木屑像雪花,衣柜上的雕花能住下月光,他把對奶奶的心思全刻進(jìn)木頭里,怕她后悔留在鄉(xiāng)下。
如今爺爺不在了,奶奶守著一畝三分地不肯撒手,說那是她的 "詩意日記本",翻土?xí)r嘮嗑,播種時對詩。
"都給我打起精神!" 二叔叉著腰在玉米地前發(fā)號施令,"今天和玉米大戰(zhàn)三百回合,誰也別想當(dāng)逃兵!"
可歐子銘和歐梓涵立刻皺成苦瓜臉:"農(nóng)活是人間酷刑!"
奶奶笑瞇瞇地掏出 "殺手锏":"好好干活的,獎勵五十塊!"
倆孩子眼睛瞬間亮成探照燈:"干!"
奶奶立刻板起臉:"偷懶的話,錢可就長翅膀飛了!"
二叔在旁嘀咕:"媽,這片玉米都不值這么多。"
奶奶眼一瞪:"君子一言!我說了算!" 誰能想到平時連塊新布料都舍不得買的奶奶,對孩子竟這般 "豪奢"。
玉米地里的綠浪翻涌著豐收的甜氣,田邊小溪里的魚吐著泡泡,像在給他們加油。
一直忙到天黑,歐莉的手指腫得像兩根小胡蘿卜,歐子銘和歐梓涵累得直哼哼,倒在院子里玉米上不想動。
奶奶的廚房卻飄出勾人的香。燉排骨的醇厚,紅燒肉的濃艷,西紅柿炒蛋的清爽,把饑腸轆轆的孩子們勾得直咽口水。
歐莉幫著撿花卷,白凈的花卷在竹簾上冒著熱氣,像一群胖娃娃。她沾著冷水的手飛快地動著,動作熟練的很。
飯桌上,歐子銘一口氣吞了四個花卷,被歐梓涵笑 "飯桶",歐莉也跟著抿嘴笑。
飯后奶奶掏出個藍(lán)布手帕,層層打開,里面是碼得整整齊齊的錢。"發(fā)工資咯!" 三個五十塊被遞到孩子們手里。
歐子銘在奶奶臉上親了口,油乎乎的印子惹得奶奶笑罵 "埋汰",皺紋卻堆成了朵花。
"今天累不?" 奶奶問。
"累死啦!" 倆孩子異口同聲。
"拿錢開心不?"
"開心!"
奶奶收起笑,語重心長地說:"知道累就好。你爸、你二叔在外打工,比這苦十倍。石頭家爸天天喝酒,石頭才多大就輟學(xué)種地。要惜福,要疼人。"
歐子銘立刻遞過一個花卷:"爸辛苦!以后我罩你!" 歐梓涵夾了塊排骨放進(jìn)二叔碗里。
歐莉也輕聲說:"二叔辛苦了。" 昏黃的燈光里,一家人的影子在墻上依偎著,難得的暖意漫了滿屋。
夜里,歐子銘和堂姐纏著二叔看電視,二叔突然問起成績怎么回事,倆孩子支支吾吾。歐子銘一本正經(jīng)地胡扯:"分?jǐn)?shù)是浮云,我注重過程!"
正說著,他眼疾手快調(diào)到新聞聯(lián)播:"爸快看!南方發(fā)洪水了!" 二叔的注意力果然被牽走,歐梓涵偷偷給哥哥豎了大拇指,散去了屋子里緊張氣氛。
歐莉幫奶奶收拾完碗筷,獨(dú)自站在陽臺上。月光像層紗,蓋在院子的花上、樹上,也蓋在她心上。
她總在想,天上會不會有個和地球一樣的地方,爸爸媽媽是不是在那里看著她。風(fēng)送來果香,蟋蟀在草叢里拉琴,她張開雙臂,像要抱住整片星空,仿佛這樣就能抱住爸爸媽媽的溫度。
"莉莉,想啥呢?" 奶奶拿著片蘆薈葉走來。
"奶奶,月亮上真有嫦娥嗎?" 她抬頭問,眼睛亮得像星子。
"有啊,還有玉兔呢。" 奶奶抓過她的手,粗糙的掌心帶著老繭,卻溫柔得很。
歐莉的胳膊和手上被玉米葉劃出了紅痕,奶奶蘸著蘆薈汁輕輕抹著,"你這傻孩子,就不知道偷懶?你哥你姐早趁我不注意歇著了。他們兩個誰也沒有弄成你這樣"
"奶奶說不能偷懶呀。" 歐莉笑著說。
奶奶點(diǎn)了點(diǎn)她的鼻子:"小倔種,外面涼,回屋去。"
話音剛落,院門 "吱呀" 響了。傅佑端著盤哈密瓜走進(jìn)來,另一只手里還拿著本書,笑盈盈的:"我奶奶讓送盤瓜。" 他把書遞給歐莉,"給你的。"
是本《綠山墻的安妮》。歐莉剛要轉(zhuǎn)身,傅佑忽然眨眨眼,壓低聲音:"先挑塊大的。"
她心領(lǐng)神會,挑了塊最大的哈密瓜,和他交換了個狡黠的笑。瓜肉甜得像蜜,汁水在舌尖跳舞,等她吃完想再去拿時,盤子早已空空如也 —— 歐子銘和堂姐又捷足先登了,奶奶和二叔都沒吃到。
晚上暖暖的炕上,歐莉窩在奶奶的懷里,奶奶輕輕拍著她的背,"又瘦了,你二嬸沒給你好好吃飯?"
歐莉搖搖頭,不想讓奶奶擔(dān)心,轉(zhuǎn)移了話題:"奶奶,我想聽你講爺爺?shù)墓适隆?
奶奶的眼睛亮了起來,"你爺爺啊,是個了不起的木匠。"奶奶的聲音很溫柔,"他做的每一件家具都有靈魂。
記得我們結(jié)婚時,他花了三個月給我做了一個梳妝臺,上面雕滿了蘭花"
“這個我知道原因,因?yàn)槟棠痰拿掷镉刑m子”
"恩,你爺爺總說,木頭是有生命的,要用心去傾聽它的聲音。"奶奶的眼神飄向遠(yuǎn)方,"就像人一樣,每個傷痕都有它的故事。"
歐莉想著爺爺做木活的樣子,漸入了夢鄉(xiāng)。而身旁的奶奶無聲的落下思念的淚水。
玉米收完那天,二叔背著行囊又要走了。
歐莉站在門口送他,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像看一個移動的暖爐,慢慢走遠(yuǎn)。
風(fēng)穿過檐角的風(fēng)鈴,叮當(dāng)作響。
雖然有些溫暖不能復(fù)刻,但總會有新的光,不經(jīng)意間照進(jìn)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