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迷離的霓虹光暈染著喧囂,沈知意靠在吧臺,仰頭將杯中殘余的琥珀色液體灌入喉嚨。
酒精灼燒著食道,卻暖不透四肢百骸里滲出的寒意。那種熟悉的、蝕骨的空虛感又漫了上來,逼得他心煩意亂。
他煩躁地叩擊著臺面,周圍劃拳的喧嘩、酒杯碰撞的脆響,都像是隔著一層膜,模糊不清。
就在這時,后頸的皮膚驟然繃緊,一種被冰冷視線鎖定的感覺毫無征兆地襲來。
不同于周遭那些或討好或貪婪的目光,這道視線更沉,更冷,帶著某種審視的意味,如同暗處爬行動物的鱗片擦過皮膚。
沈知意猛地轉(zhuǎn)頭。
吧臺另一端,林硯站在那里,手里拿著一瓶伏特加,正就著變幻的光線查看標簽。
剪裁合體的黑色馬甲勾勒出挺拔的身形,領口一絲不茍。側(cè)臉線條在藍紫色光線下顯得冷硬利落,那雙眼睛深得像是能把光都吸進去。
兩人的視線在空中猝然相撞。
林硯的目光在他因酒精而泛紅潮濕的臉上停留了不足半秒,沒有任何情緒,平淡得像是在看一件無關緊要的擺設,隨即自然移開,繼續(xù)研究手里的酒瓶。
這種徹底的、無視的漠然,瞬間點燃了沈知意胸腔里那點邪火。
“操。”他低咒一聲,撐著吧臺站起身,腳步因醉意有些虛浮,卻徑直走過去,故意用肩膀重重撞上林硯的胳膊。
伏特加瓶子猛地一晃,林硯手腕穩(wěn)穩(wěn)定住,修長手指收緊瓶身。
“沒長眼?”沈知意開口,嗓音里浸著酒后的沙啞和毫不掩飾的戾氣,“還是故意杵這兒礙我的眼?”
林硯轉(zhuǎn)過臉,眼神依舊平靜無波,像結(jié)冰的湖面。“是你撞過來的?!甭暰€平穩(wěn),聽不出半點波瀾,冷得像冰塊撞杯壁。
“我撞你?”沈知意嗤笑一聲,站直了身體,“這酒吧你家開的?我站哪兒還得跟你報備?”
他伸出手指,不客氣地戳上林硯的胸口,“怎么,怕我看見你這副窮酸樣?衣服裹得再人模狗樣,骨子里不還是陰溝里的玩意兒?”
他的話淬著毒,專往最不堪的地方扎,試圖撕開那層平靜的假面,窺見底下哪怕一絲一毫的狼狽。
林硯沒動,任由那根手指戳在自己胸前?!吧蛏贍敽榷嗔?。”他陳述,語氣平淡無奇。
“喝多了又怎樣?”沈知意逼近一步,酒精和怒火燒得他眼尾發(fā)紅,手順著對方胸口往上,猛地揪住那系得整齊的領結(jié),“不爽?想動手?來??!我等著!”
周圍的目光被吸引過來,有人認出沈知意,蠢蠢欲動想上前,卻又被他此刻駭人的氣勢逼退。
林硯終于有了動作。他抬手,精準地攥住了沈知意的手腕。
力道不大,卻像鐵鉗般穩(wěn)固,不容掙脫。他微微低頭,湊近了些,酒吧的光影在他深不見底的眼中流轉(zhuǎn)。
“沈知意,”他壓低了聲音,氣息幾乎擦過沈知意的耳廓,只有兩人能聽見,“喝多了,就回去。”
那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像冰錐刺入沈知意沸騰的腦髓?;饸饷偷匾粶ㄔ诤韲道?,不上不下,憋得他更加難受。
他在林硯眼中清晰看到自己此刻醉醺醺、失態(tài)又猙獰的倒影。
狼狽。
他想激怒對方,想看對方失控,可這家伙偏偏冷得像塊磐石。
“放開!”沈知意猛地抽回手,手腕上還殘留著對方手指的力度和薄繭的粗糙觸感。
林硯順勢松開,面無表情地整理了一下被扯歪的領結(jié),轉(zhuǎn)身繼續(xù)擦拭酒杯,仿佛剛才只是一段無關緊要的插曲。
沈知意站在原地,胸口劇烈起伏,那股無處發(fā)泄的邪火和莫名的挫敗感交織著,燒得他五臟六腑都疼。
他狠狠瞪了那挺拔冷漠的背影一眼,猛地轉(zhuǎn)身,大步?jīng)_向洗手間。
冰冷的水潑在臉上,暫時壓下了翻滾的酒意和燥熱。鏡子里的人臉色蒼白,眼尾泛紅,頭發(fā)凌亂,眼神里帶著一種困獸般的暴躁和狼狽。
他煩躁地掏出煙盒,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空了,低罵一聲狠狠將空盒扔進垃圾桶。
跌撞著沖出酒吧大門,夜風一吹,胃里頓時翻江倒海。
沈知意猛地扶住墻壁,彎腰劇烈嘔吐起來,酸澀的酒液混合著胃液灼燒著喉嚨,嗆得他眼角生理性地溢出淚水。
吐到幾乎虛脫,他才勉強直起身,用袖子擦了下嘴。胸口悶痛,呼吸都帶著一股鐵銹般的鈍痛感。
鬼使神差地,他摸出手機,指尖不穩(wěn)地劃開屏幕,找到那個備注“周女士”的號碼撥了過去。
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起,對面?zhèn)鱽砝涞呐暎骸笆裁词???/p>
“我……”沈知意喉嚨干澀發(fā)緊,“……難受。”
“難受就去醫(yī)院打電話給我有什么用我很忙?!甭曇衾飵е黠@的不耐煩。
通話被干脆利落地掛斷。
沈知意盯著暗下去的屏幕,屏幕光映亮他眼底一閃而過的脆弱,隨即被更深的戾氣覆蓋。
他不死心,又快速撥通另一個號碼。
“沈少?”對方背景音嘈雜,女聲嬌媚帶著歉意,“哎呀真不巧,我這邊陪李總呢,他剛開了瓶黑桃A,我實在走不開……”
“十萬。”沈知意啞著嗓子打斷她。
“沈少,這不是錢的問題呀……”女人笑聲更甜,卻也更加虛偽,“李總這邊我真的得罪不起,下次,下次一定……”
忙音響起。
沈知意死死攥著手機,指節(jié)泛白,仿佛下一秒就要將其捏碎。巨大的空虛和厭棄感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
“煩……煩…好煩……”他喃喃自語,一種熟悉的、自我毀滅的沖動再次攫住了他。
“嘖,真狼狽?!?/p>
一個沒什么情緒的聲音在前方響起。
沈知意猛地抬頭。
林硯不知何時站在了他面前,手里拿著一個舊保溫杯,杯蓋開著,散發(fā)出甜膩的蜂蜜水氣味。
“喝掉。”林硯的聲音命令式,不容置疑。
沈知意別開臉,嘴角扯出一個嘲諷的弧度:“你算什么東西?拿這種玩意兒來惡心我?”
話音未落,后頸突然被一股大力按??!林硯的手掌粗糙而有力,固定住他的頭,另一只手端著保溫杯,不由分說地將溫熱的液體灌進他嘴里。
沈知意被嗆得咳嗽起來,蜂蜜水順著嘴角溢出,弄臟了價格不菲的襯衫前襟。
他掙扎著想推開,但林硯的手臂如同鐵鑄,紋絲不動,直到大半杯水被灌下去,才松開手。
“咳!咳咳……”沈知意彎著腰劇烈咳嗽,眼淚直流。胃里火燒火燎的痛感似乎被那過分的甜膩暫時包裹,緩和了些許。
“你他媽……”他抬起通紅的眼睛,里面翻滾著暴怒,“想死是吧?!”
林硯沒說話,竟然抬手用袖口擦向他濕潤的嘴角。那粗糲的布料摩擦皮膚,帶來一種詭異的觸感。沈知意像被燙到一樣猛地揮開他的手。
“滾開!”他低吼,視線卻猝不及防地撞進林硯的眼睛里,動作瞬間僵住。
那雙眼睛在昏暗路燈下,不再是酒吧里的全然漠然,而是沉淀著某種更深、更暗的東西,像隱藏著實質(zhì)的貪婪,牢牢鎖住他,細細審視,仿佛在評估一件即將到手的獵物,連每一分價值都要計算清楚。
沈知意后背莫名竄起一股寒意。這眼神讓他毛骨悚然。
“看什么看?!”他強作鎮(zhèn)定,厲聲喝道,“喝了你的破水,就算兩清了!趕緊滾!”
林硯的視線沒有絲毫移動,反而更加沉凝。他緩緩站直身體,身高帶來的陰影完全籠罩住沈知意,帶著無形的壓迫感。
“兩清?”林硯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絲古怪的黏稠感,“沈少爺覺得,這點東西,夠還什么?”
這種意有所指的話徹底激怒了沈知意。他痛恨這種模糊不清,痛恨對方這種仿佛掌控一切的眼神。
“少他媽在這打啞謎!”酒精和怒火燒毀了理智,沈知意想也沒想,一拳就揮了過去!
“碰!”
打人的悶聲響起。林硯的臉被打得偏向一側(cè),顴骨處迅速浮現(xiàn)清晰的紅色指印。
沈知意喘著粗氣,但一種尖銳的、帶著痛感的暢快卻猛地沖上頭頂。
就是這種感覺——只有對林硯,他的暴戾才能得到如此真實又反噬的反饋,不像其他人那般無趣。
“給臉不要臉!”沈知意眼神兇狠,眼底紅血絲遍布,“再拿那種眼神看我,信不信真把你眼珠子摳出來!”
林硯慢慢轉(zhuǎn)回頭,舌尖幾不可查地頂了下內(nèi)側(cè)口腔壁。他抬手,用指腹輕輕蹭過發(fā)燙的頰側(cè),目光卻始終焊在沈知意臉上,那里面沒有憤怒,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探究和某種令人心悸的專注。
隨即,他極淡地勾了一下嘴角,聲音輕緩卻帶著致命的扭曲感:
“摳出來?沈少舍得么?”
這句話像冰錐猝然刺進沈知意沸騰的血液里。那點可憐的爽快感瞬間凍結(jié)、碎裂。惡心…卻又莫名地讓他心臟驟縮,所有叫罵都被堵死在喉嚨口。
他竟然……真的產(chǎn)生了一瞬間荒謬的遲疑。
他發(fā)現(xiàn)自己有點不敢再看那雙眼睛。
“操!”有病吧。沈知意低罵一聲,像是要驅(qū)散這種失控的恐慌,猛地轉(zhuǎn)身,腳步甚至有些踉蹌地快步離開。
那道冰冷的視線如同實質(zhì)釘在他的背上,刺得他后頸發(fā)涼,幾乎要奔跑起來。
林硯站在原地,指尖輕輕摩挲著發(fā)燙的頰側(cè),看著那幾乎落荒而逃的背影,眼底的墨色濃稠如夜。他低聲自語,仿佛咀嚼著某個有趣的詞匯:
“舍得么……”
林硯低聲重復,嘴角的笑意越來越深,眼底卻一片漆黑,
“家人家人家人家人家人家人家人家人家人家人家人家人家人家人家人家人家人家人家人家人家人家人家人家人家人家人家人家人家人家人家人家人家人家人家人,狗。”
都是我的。
風卷著落葉滾過地面,發(fā)出沙沙的聲響。
林硯把保溫杯塞進包里,轉(zhuǎn)身走進更深的黑暗里,背影挺拔,像柄藏在鞘里的刀,只等著時機到了,就狠狠刺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