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長壽粗重地喘息著,額角青筋暴跳,冷汗混著塵土從他溝壑縱橫的臉上淌下。
他看顫抖著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將散落在地上的藥包一個個撿起來,仔細(xì)拂去上面的塵土??粗蝗啻甑貌怀蓸幼拥乃幇械纳踔烈呀?jīng)散開,露出了里面碾碎的藥材,他的心像被無數(shù)根針扎著,一陣陣抽痛。
這可是小滿的救命藥啊!錢沒了就沒了這藥要是被糟蹋了……他不敢想下去。
他將那半塊從潑皮嘴里搶回來的、沾了些許泥土和口水的脆餅,用那張油紙小心翼翼地重新包好,珍而重之地揣進最貼身的懷里。
然后才把那些藥包一一撿拾干凈,用布袋的繩子重新扎緊。
做完這一切,他才感覺到手臂一陣陣發(fā)麻,雙腿也像灌了鉛一樣沉重,后背被撞的地方更是隱隱作痛。
方才那一陣爆發(fā),幾乎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
陳長壽撐著那根臨時拐杖,佝僂的身影在夕陽下拉得極長,一步一挪地向家中走去。
陽光照在他身上,卻驅(qū)不散他眉宇間那濃得化不開的憂慮與疲憊。
柴門“吱呀”一聲被推開,陳長壽幾乎是踉蹌著走進屋內(nèi)。
他先是將背簍里的藥包取出,輕輕放在屋角那張破舊的方桌上,又將懷里那半塊用油紙仔細(xì)裹好的脆餅也一并放下。
他看了一眼床上依舊昏睡不醒的小滿,那張蠟黃的小臉沒有一絲血色,眉頭皺得更深了。
沒有片刻耽擱,他熟練地走到灶臺邊,抓起一把干枯的稻草塞進灶膛,又添了幾塊劈好的柴火。
火鐮“咔咔”幾下,迸濺的火星點燃了稻草,微弱的火光映著他疲憊的面容。
他從藥包中揀選出今日要煎的藥材,動作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手指關(guān)節(jié)因為方才過分用力而有些僵硬。
將藥材小心放入瓦罐,添上井水,架在灶上?;鹈纭班枧尽弊黜懀蝮轮鵀鹾诘墓薜?。
等待熬藥的間隙,他走到小滿床邊,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依舊有些冰手。
他替她掖了掖那床漿洗得發(fā)白的薄被,孫女的呼吸輕淺得幾乎看不見胸口的起伏。
“小滿,再等等,藥馬上就好?!彼吐暷剜?,像是在安慰孫女,也像是在給自己早已繃緊的心弦一絲慰藉。
藥汁漸漸濃稠,苦澀的藥味在狹小的茅屋中彌漫開來。
陳長壽用一塊破布墊著手,小心翼翼地將滾燙的瓦罐端下,濾出深褐色的藥汁,又兌了些許溫水,用嘴唇試了試溫度,確保不燙口,才端到床邊。
他輕輕喚了幾聲小滿的名字,女孩依舊雙目緊閉,毫無反應(yīng)。
陳長壽嘆了口氣,只得將她上半身稍稍扶起,讓她虛弱地靠在自己臂彎里,然后用那把磨得光滑的小木匙,一勺,一勺,極其艱難地將藥汁喂進她干裂的嘴唇。
大半碗藥喂下去,小滿嗆咳了幾聲,眉頭緊蹙,似是極為痛苦。
陳長壽自己也已是滿頭大汗,衣衫被汗水浸濕了大半。
他將小滿重新放平躺好,替她掖好薄被。
自己則頹然坐在床邊那張用了不知多少年、一動就“吱呀”作響的破舊藤椅上,只覺得眼皮重如千斤,四肢百骸都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酸軟與刺痛。
方才在村口與那幾個潑皮的沖突,看似他占了上風(fēng),實則已是強弩之末,全憑著一股護犢子的血勇之氣硬撐。
若非心中那股不容孫女再受半分委屈的執(zhí)念撐著,怕是當(dāng)場就要散了架。他實在是太累了,身心的疲憊如同決堤的潮水般一波波洶涌襲來,眼皮再也撐不住,就那樣歪在躺椅上,呼吸漸漸沉重。
這一覺,他睡得極深,也極不平靜。
夢中,不再是這破敗漏雨的茅屋和病榻上奄奄一息的孫女。
他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很多年前,自己還是那個身板挺直如槍,眼神銳利如鷹的軍中漢子。
四周是震耳欲聾的喊殺聲,是利刃破甲的撕裂聲,是戰(zhàn)馬悲嘶的哀鳴,還有傷者垂死的呻吟。
血腥味濃重得令人作嘔,他手持一柄刃口翻卷、沾滿暗紅血污的長刀,面無表情地在尸橫遍野、斷肢殘骸遍布的修羅戰(zhàn)場上劈殺、突進……
血霧在他眼前炸開,溫?zé)岬囊后w濺了他一臉,他卻連眼睛都未曾眨一下。
然后沉默地清理戰(zhàn)場,將一具具尸體拖拽、堆疊,動作標(biāo)準(zhǔn)得如同演練了千百遍,迅捷而高效,沒有一絲多余的動作,仿佛這才是他最熟悉不過的營生。
那些猙獰的面孔,扭曲的肢體,在他眼中與草木無異。
“咳……咳……”
劇烈的咳嗽聲中,陳長壽睜開雙眼,額頭上布滿了細(xì)密的冷汗,胸口如同風(fēng)箱般劇烈起伏。
夢中那股令人作嘔的濃重血腥味,以及刀鋒入骨的觸感,似乎還殘留在鼻尖與指掌之間,真實得可怕。
他晃了晃依舊有些昏沉刺痛的腦袋,看向窗外,夕陽已然透過破舊的窗欞,竟已到了傍晚。這一覺,睡了怕不是有兩個時辰。
身上因搏斗留下的酸痛感似乎消退了些許,但夢中那尸山血海、麻木殺戮的場景,卻讓他心頭沉甸甸的,堵得慌。他緩緩?fù)鲁鲆豢跐釟?,起身輕手輕腳地走到小滿床前。
孫女依舊安靜地躺著,呼吸似乎比昨夜平穩(wěn)了那么一絲,原本蠟黃的小臉蛋上,似乎也泛起了一丁點幾乎難以察覺的紅潤。
“小滿……”他低喚一聲,伸手探了探孫女的額頭,似乎沒有那么冰了。
這微小的變化,讓他那顆被噩夢攪得冰冷的心,稍稍回暖。
他輕手輕腳地走出茅屋,晚風(fēng)帶著些許涼意,讓他徹底清醒過來。
屋外,那幾分薄田里稀稀拉拉的藥草在晨風(fēng)中無力地?fù)u擺,像是對他無聲的嘲諷。
他又下意識地摸了摸懷中那已經(jīng)空癟干硬的錢袋,里面那五百一十文錢已被那幫潑皮換了酒了吧。
他盯著藥田,他又看向村子,心中升起一個大膽且危險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