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后的傍晚，榻上的男人悠悠轉(zhuǎn)醒。
正是明王薛承煜。
交錯的房梁映入眼簾，他的眉頭微微蹙起。
這是什么地方來著？
“哎呀！夫君醒了！”
銀鈴般清脆的聲音傳入耳朵，薛承煜轉(zhuǎn)頭，這才看到他的榻邊還有一個人。
那是一個面若桃花的少女。
她睜著圓圓的杏眼，亮晶晶的眸光映著熠熠燭火，她的鼻子高挺而小巧，嘴唇因剛喝完水而顯得分外水潤鮮艷，宛如覆了一層薄薄的甘露。
此刻她的眼中滿是笑意，嘴角上揚，露出兩顆潔白的小虎牙。
她穿著粗布白裙，以絲帶綰出簡單發(fā)髻，如墨的及腰長發(fā)松散地披散在身后，幾縷發(fā)絲輕拂在她的肩頭，叫她添了幾分溫婉與嬌柔。
她就這樣，眼眸清澈，半蹲在他身側(cè)，歪著頭直直的看著他。
這是誰來著？
“夫君感覺怎么樣？可還發(fā)熱嗎？”
那少女起身坐到他的身邊，竟俯下身來，想伸出手撫摸他的額頭！
她的發(fā)絲順著她的動作垂落到他耳側(cè)，帶著一股梔子花和皂角的香氣。
薛承煜身體一僵，還未等他出言阻止，她的小手便觸到了他的額頭。
她的手有些涼。
她的衣袖掃到了他的耳垂。
他感覺自己好像半邊身子麻掉了。
這女子用了什么暗器？
等等，他是誰來著？
“好像退熱了。真不錯呀?！?/p>
少女自顧自的說著，語調(diào)中透著十足的嬌俏與慵懶：“夫君餓嗎？我去給你煮碗面吧。”
夫君？他？
薛承煜的思緒有些遲緩，感覺自己腦中似一團漿糊一般。
他有無數(shù)個問題，一時間居然不知道先問哪個好。
“夫君睡了許久，當(dāng)是餓了的。你躺在這里不要亂動，我去給你煮面。今天我捉了兩只鴿子燉了湯呢，我給夫君做鴿子湯面?！?/p>
少女抬起放在他額頭上的手掌，又撥開他額前的碎發(fā)，十分溫柔的笑了笑便要起身?？蓜倓倓恿艘幌?，又急急跌坐下來，直直向他懷中撲去。
……
薛承煜這下覺得自己全身都動不了了。
只聽那少女聲中帶笑的問他：“哎呀，夫君怎么壓著我頭發(fā)了?！?/p>
她此時趴在他身上，雙手半握的倚在他胸前，眉眼彎彎的和他四目相對。
兩人此時不過一拳的距離。
薛承煜震驚的忘了呼吸。
可那少女卻自如的多，只是促狹的盯著眼前男人紅透的臉，微微笑著，好似二人此刻的親昵十分尋常一般。
忽而，他聽到她低下頭來對著自己的耳側(cè)嬌嗔道：“夫君，這樣有點痛呢。”
她香甜的，若有似無的呼吸傳到他的耳廓，薛承煜感覺自己的這半邊身子又麻了幾分。
這到底是什么暗器！他怎么從未見過！
還是她封了他的穴道？
她什么時候動的手，自己竟毫無知覺！
難道他遇到了傳說中化成人形吸食精氣的妖怪？然后中了她的法術(shù)？
不管是哪種，他現(xiàn)在真的全身僵硬，手腳都不會動了！
那少女此時將右手慢慢移到了他的心口，又抬起左手向他的左肩探去。
薛承煜氣血上涌，下意識想阻止她，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右手竟裹著厚厚的紗布。
他趕忙用左手一把抓住她亂動的手臂，還未來得及開口質(zhì)問，那少女便吃痛驚呼：
“啊呀！”
隨即那漂亮的眼眸竟覆上了一層水光。
薛承煜的心驟然跳快了一拍，驀地就松開了手。
咦，他手其實還可以動。他沒有被暗算？
“我只是想把頭發(fā)拽出來?！?/p>
少女扁起嘴巴，十分委屈：
“難不成夫君要一直壓著我嗎？”
這……這這，這女子怎么這樣說話？
薛承煜思緒紛亂，萬分迷茫，偏生理不出任何頭緒來。聽得她如此說，連忙側(cè)側(cè)身，想要離她遠(yuǎn)些。
“夫君你等我。”
見少女起了身跑出了門，薛承煜趕忙起身。
動作牽動了小腿，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腿上也有傷，只是如今已被包扎妥當(dāng)。
他甫一坐起，直覺得有幾分頭暈。
他什么時候受的傷呢？是那女子包扎的？
那女子是誰？
為何叫他……夫君？
是不是害他受傷的人？
總不會……真是他的妻子吧？
他有妻子嗎？
他……是誰？
薛承煜按住太陽穴，眉頭緊緊的皺起來。
門外的少女瞧他這副模樣，收起方才的輕佻，淡淡笑了笑，轉(zhuǎn)身向灶房走去。
一切還要從萬氏兄妹拿了無塵露從醫(yī)館出來那日說起。
——
五日前。
兄妹二人自醫(yī)館出來時，太陽已經(jīng)落山了。
中秋節(jié)雖然已經(jīng)過去，萬泉鎮(zhèn)的街上卻還掛著盞盞花燈。
少女抬頭看了看，雖然已經(jīng)過了中秋，頭頂還是皎月當(dāng)空。
星月皎潔，明河在天，四無人聲，聲在樹間。
月亮再美又如何？她早就不過中秋節(jié)了。
一路無話，少女推著四輪車到了街頭的驢車處，乖巧的蹲下身去，將四輪車上的男人手臂搭在自己的肩頭：
“大哥，我扶你上車，我們該回家去了?！?/p>
男人見她如此，身體一僵，連忙收回手臂：“不必如此。我自己上去便可?！?/p>
少女嘆了一口氣，蹲在車前。
許是因為方才在醫(yī)館喝了酒，或是因為大事將近，她的雙頰有些許的粉紅，清亮的眸子泛著盈盈水光。眉宇間不再是平時淡漠的思索的樣子，而是輕柔的舒展開，有了些十八歲的少女該有的嬌憨。
她仰頭看著他，眸中倒映著他無措的臉，也倒映出今夜依舊皎潔的圓月。
“萬大哥，這是我應(yīng)該做的?！?/p>
她并不知道，此刻自己的呼吸都帶了些許南春紅的酒香，有些許醉人。
她只定定地看著眼前的人，一字一句的說：
“我的命，是你和湘兒救的。沒有你們，我早就在六年前成了一縷亡魂。”
“郡主……”
“我不是郡主了?！?/p>
聽到郡主二字，她急急打斷，如畫的眉眼間頓時帶了十二分的譏誚。
“他已經(jīng)褫奪了我的封號。呵，想想也是，五萬精兵，并裴府上下七十五條人命他都不在意，何況我那區(qū)區(qū)封號虛名。沒連坐，未誅九族，還要夸他仁善明君?！?/p>
“是屬下失言?！?/p>
她似是有些醉了，問他：“你可知薛承煜被廢褚，改封明王，是何緣故？”
男人幾不可見的嘆了口氣：“想來是國公爺出事后，逸王和魏相對殿下多方算計。屬下有聞，曾經(jīng)殿下攜萬民上書一事……”
“算計是一方面吧。但他可是太子，怎么會應(yīng)付不來這些爾虞我詐的戲碼，區(qū)區(qū)一年就讓東宮易主?！?/p>
她看著月亮，似是想起了什么遙遠(yuǎn)的事。
“我最近才知道，原來是因那年的中秋宮宴，他打了一只白虎，在圍場得了頭籌，陛下問他要什么賞賜，他說想要重查裴家之事?！?/p>
她笑出了聲：“多么可笑，我裴家滿門忠良，為他個外姓皇子安邦定國穩(wěn)江山。最終被他的兒子，被他的臣子算計的挫骨揚灰，墳都不配有一座?！?/p>
想起父兄家人，她愈發(fā)悲戚：
“落井下石的人封侯拜相，仕途順?biāo)?，嬌妻美妾，齊人之福，薛承煜不過是想要一個真相，卻要被廢，被趕來這偏遠(yuǎn)的元洲，還要被賜個無比諷刺的封號。明——”
“與臣子名諱同字已是極大的侮辱。那個人一邊羞辱他，一邊想要讓他‘明白’，裴家的事，他沒有錯?！?/p>
看看眼前的男人，她抓住他的膝蓋上的衣料，眼中是無比的堅定：
“所以，從六年前那時候起，我就是萬不凝的妹妹，我就是阿湘。你的腿也是為救我傷的，如果不是要帶著我東躲西藏，不敢露面，當(dāng)時也不會錯過了治療的最佳時機。”
她有些著急：
“萬大哥，我說過，會替湘兒照顧你，我會治好你的腿，不管是圣血蓮還是什么，我都會努力。我早就把你當(dāng)做我真正的哥哥。所以，你相信我，好嗎？”
萬不凝緊緊抓著車輪的雙手忽的松了。
他看著眼前半趴在他雙膝的少女，久未言語。
其實這幾年她變了很多。
他還記得從前，他的妹妹總說郡主最是貪玩，每天只想著射箭、賽馬、投壺、逛街，自己偷偷溜出府，還讓她充作在府中學(xué)女紅針黹的替身。
有時這位郡主更大膽，還敢背著夫人跑去軍營找國公爺和少爺們，把湘兒留在房中稱病。
她對朝堂之事更是一概不問，旁人一講就堵住耳朵裝頭疼。
在未起戰(zhàn)事的那幾年，每逢國公爺回京，總能看到她一襲紅衣，紅紗覆面，自鄴京城中策馬而來，她年歲小，但明媚而張揚，肆意又熱烈，衣袂翩躚，發(fā)間的紅帶隨風(fēng)飛揚。
她會到城門外接國公爺和入京的崢嶸軍一起入城。她會從高高的馬上一躍而下，雀躍著跳進(jìn)國公爺?shù)膽阎?，變作小小的一只，咯咯笑著說一聲：
“爹爹和哥哥們終于回來啦，崢兒可想你們，我和阿娘準(zhǔn)備了接風(fēng)宴，爹爹帶幾位將軍也一起去吧”。
軍中的幾位將士，就是這樣一點點，一次次，看著這位郡主長大。
萬不凝想，其實他本不是當(dāng)兵的料，他小時候遇到雪災(zāi)，挨過餓，又顛沛流離了許久，身子挺弱的。
但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他很開心聽到妹妹說起郡主的事情。
他知道，郡主自出生起就被指給了太子。
他的父親也在崢嶸軍中，母親、妹妹，全都在國公府做事。
他們一家流民，本該居無定所，挨餓受凍，他一直以為，或許他會死在哪個饑寒交迫的冬夜。
但誰曾想，他們竟能到了鄴京，還得了國公府的恩典在京中安居，銀錢不缺，頓頓能吃飽，從未被苛待，郡主甚至沒把妹妹當(dāng)奴婢，還親自找大夫給娘親治病。
他從未肖想過其他，他只是在某一次爹爹說起，郡主似乎又長高了些的時候，忽然很想她策馬出城去迎接的人里，也有他。
這就足夠。
所以他年歲一到便準(zhǔn)備入營，卻不想趕上了那事。
萬不凝又回神看著如今的裴元崢。
她的相貌變了很多，若不是二人相依為命，萬不凝幾乎認(rèn)不出來這位當(dāng)年名冠鄴京城的云昭郡主。
她長大了，她再也不穿紅衣，她總是被愁緒籠罩著。
她對京中的事情愈發(fā)了如指掌，卻對兒時的事情絕口不提。
她再沒過過一次中秋節(jié)。
她跟著他落腳在這元洲的小鎮(zhèn)上，國公爺曾帶著他爹駐守的地方。
他們東躲西藏的日子，終是隨著一封定國公府通敵叛國繼而滿門抄斬的圣旨而結(jié)束了。
那些虎視眈眈的人，終于在塵埃落定后，鳴金收兵，撤回了全部的爪牙。
那樣錦衣玉食長大的高門千金，那樣明媚熱烈的鄴京貴女，那叫國公爺每次提起都將“小女頑劣”掛在嘴邊的國公府掌上明珠，在經(jīng)歷了那些年后，愈發(fā)沉靜下來。
她學(xué)會了射箭和打獵，也學(xué)著砍柴做飯，總是讓自己忙碌著。
他們還在萬泉山腳蓋了一間院子，遠(yuǎn)離村鎮(zhèn)，避人耳目。
他也奢望過就這樣隱姓埋名的過下去。
雖然他的腿廢了，但他會很多東西，他可以照顧她，只要……她愿意。
直到三年前，有一天她半夜回來，穿著夜行衣，頭發(fā)扎的隨意，似是哭過，又在笑的告訴他：
“萬大哥，我成功了。不，其實是二哥成功了，多虧了二哥的手記，他答應(yīng)與我一同謀事了?！?/p>
“萬大哥，我們有幫手了?！?/p>
他早該知道，她從未有一日放棄過報仇。
她隱居在此，是掩人耳目，是蟄伏，是臥薪嘗膽，唯獨不是為了茍活。
今夜，她說自己是她真正的“哥哥”。
萬不凝突然覺得自己那一瞬間的失落很卑鄙。
別說他如今雙腿盡廢，就算他健步如飛，又如何？
她終究不是他該求的，她就像天上最美的云，不會因為天暫時陰了，便掉到人間來，更不會讓他能握在手里。
“我自己可以。”
萬不凝沖她笑著：“我只是雙腿沒了知覺。不至于上個車都要假手于人。這幾年都過來了，可以自理。且此處無人，小姐不必如此。”
裴元崢有點心事被戳破的感覺：“萬大哥說什么便是什么吧。只是到時候可別露餡了才好?！?/p>
“放心。到時我便住醫(yī)館了。時間應(yīng)是正好的?！?/p>
“萬大哥，你說，他還記得我嗎？”
少女有些怔忡，復(fù)而自嘲的笑了笑：“他府中侍妾都有幾個了，該是已經(jīng)忘了我?！?/p>
“忘了……也好?！?/p>
萬不凝不知如何作答。
當(dāng)年的郡主與太子，一動一靜，說是天作之合也不為過。
他有一次去接風(fēng)宮宴上接爹爹和國公爺，遠(yuǎn)遠(yuǎn)見到太子時，也嘆過，大概只有那般豐神俊朗的少年，才配得上長大后的郡主。
“無塵露不出錯漏即可。小姐該相信姜神醫(yī)?！?/p>
裴元崢這才點點頭，她抱著懷中的木匣喃喃道：“許是日子近了，我總怕算漏?！?/p>
“國公爺和夫人在天有靈，也會保佑小姐一切順?biāo)??！?/p>
驢車在山間緩緩的走著，萬不凝點了一盞煤燈，在斑駁的月影中格外落寞而昏黃。
他看著身邊的少女出神的望著手中的木匣，清了清嗓子，終于鼓起勇氣問出了那個問題：
“其實達(dá)成小姐所求之事，不止這一條路吧。小姐非要如此嗎？”
裴元崢聽得此問，回過神來，想起自己那日聽到的那位陛下的話，面色是從未有過的認(rèn)真：“只能如此?！?/p>
這樣最快，最有效。
其實……根本沒有別的路。
“萬大哥，到時記得叫我，阿湘?？蓜e說錯了。他很聰明的，我們不能露出破綻?！?/p>
“記住了。阿湘。”
驢車搖搖晃晃，沖著月亮的方向走著。
裴元崢想，這山間的秋，到底是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