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的意識如同沉船浮出水面,帶著混沌的迷茫。記憶碎片紛沓而至——
膳堂、殿下遞來的水碗、那杯被飲盡的清水……蒙汗藥!是殿下!
“得告訴寧大人……”念頭一起,她掙扎著便要起身。
誰知四肢綿軟如絮,一個踉蹌竟直接從床上滾落在地!
冰冷的觸感讓她瞬間清醒了幾分,揉著撞痛的胳膊,自嘲地低語:
“殿下這藥量…怕是能放倒十頭牛了吧…”
話音未落,房門“哐”一聲被急促推開!林晚驚愕抬頭,猝不及防撞入一雙深邃的眼眸——是錢昭。
那慣常冰封般的眼底,此刻翻涌著濃得化不開的擔憂與急切,仿佛寒潭驟然投入了熾熱的石子,瞬間擊碎了林晚心頭的懵懂。
(他…怎么了?) 這念頭剛閃過,錢昭已如疾風般掠至身前。林晚只覺身體一輕,天旋地轉間,已被一雙堅實有力的臂膀穩(wěn)穩(wěn)托起——一手攬住她的肩背,一手穿過膝彎。她下意識地環(huán)住了他的脖頸尋求支撐。
瞬間,一股清冽而熟悉的皂角氣息將她溫柔包裹,帶著令人安心的暖意。林晚雙頰“騰”地飛起兩抹紅云,熱度直燒到耳根。
錢昭看似目不斜視,緊抿著唇線,步伐卻放得極緩極穩(wěn),仿佛懷中是世間最易碎的珍寶。他將她輕輕放回床上,動作輕柔得不可思議。
隨即,他竟在床沿坐了下來,沒有半分猶豫或避嫌。他拉過錦被,仔細替她掖好被角,每一個動作都透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專注與呵護。
“宮中的藥,霸道非常。藥力需一日方能徹底消解,不可大意?!?他的聲音低沉沙啞,目光落在她略顯蒼白的臉上。
“嗯,我嗅出來了?!绷滞砼ζ綇托奶荛_他過于專注的視線,“昨日殿下靠近膳堂時,我便聞到了異樣。本想送她回房后立即稟報寧大人,只是…未料殿下先發(fā)制人。”
她頓了頓,想起衣柜中的黑暗,聲音輕了些,“迷迷糊糊間,感覺殿下將我藏進了衣柜…還以為要在那里獨自醒來了。是…殿下告訴你們的嗎?”
錢昭的呼吸一窒,仿佛被這句話帶回昨夜那蝕骨的恐慌與瘋狂搜尋的黑暗時刻。
他喉結滾動了一下,再開口時,聲音沙啞得厲害,帶著一種沉甸甸的份量:
“林晚?!彼谝淮稳绱肃嵵氐貑舅拿郑抗獬脸恋劓i住她,一字一句清晰無比,“你比你自己所想的,重要得多。對使團…對我,皆是如此?!?/p>
林晚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她猛地抬眼,撞進他那雙不再掩飾、翻涌著復雜情愫的深眸里。那里面不再是冰冷的審視,而是她從未見過的、幾乎要將她灼傷的深沉與專注。
巨大的沖擊讓她一時失語,只覺得臉頰更燙,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
(他…他什么意思?) 心湖像是被投入了巨石,激起驚濤駭浪。狂喜的泡泡剛冒出頭,便被冰冷的現(xiàn)實狠狠壓了下去——
(不行!林晚,你在想什么?錢大人是如意姐的!他此刻不過是…不過是關心元祿的病...)
這份突如其來的、近在咫尺的逾矩(他竟坐在了她的床榻!),這份直白得讓她心慌意亂的“重要”,讓她既感到一絲隱秘的、不敢深究的甜意,又充滿了巨大的惶恐和不知所措。
她慌忙垂下眼簾,不敢再看那雙仿佛能洞穿她心思的眼睛,指尖無意識地揪緊了被角,指節(jié)微微泛白。
晨光透過窗欞,溫柔地灑在兩人身上??諝庵袕浡幉菸瓷⒌目酀⑶遒脑斫菤庀?,以及一種無聲的、幾乎令人窒息的曖昧與張力。
錢昭依舊坐在那里,目光未曾移開,仿佛一座沉默的山,守護著他剛剛宣之于口的珍寶。而林晚縮在錦被里,心跳如鼓,思緒紛亂如麻,那份被明確表達的“重要”,像一顆滾燙的種子,在她心底悄然生根,卻又被她用理智的荊棘拼命纏繞。
驛站清晨的寂靜里,只剩下彼此清晰可聞的呼吸聲。
“老錢啊,林妹妹醒來沒有?”于十三那標志性的、帶著點戲謔的聲音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瞬間打破了內室那無聲流淌的、近乎凝滯的曖昧氛圍。
錢昭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牽引著,猛地從床沿站起!動作快得甚至帶起了一絲微風。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迅速退開兩步,拉開了與床榻的距離,挺拔的身姿瞬間恢復了慣常的冷硬輪廓,仿佛剛才那個坐在床沿、目光深沉的人從未存在過。
林晚將這一切清晰地看在眼里。
果然…心頭那點隱秘的、因他話語而升起的悸動和不敢置信的竊喜,如同被戳破的泡沫,瞬間消散得無影無蹤。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甸甸的釋然,伴隨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細細密密的刺痛感,如同無數根小針在心尖上輕輕扎過。
(林晚,醒醒吧。錢大人還是那個恪守規(guī)矩、界限分明的錢大人。方才…不過是關心則亂的錯覺罷了。你不能,也不該有非分之想。)
她用力壓下心頭翻涌的酸澀,臉上迅速揚起一個恰到好處的、帶著點虛弱的笑容,聲音努力維持著往日的輕快:“十三哥,我已經醒了。勞大家掛心了,謝謝。”
林晚在使團中人緣極好。年紀雖小,卻聰慧懂事,性情溫和,加之清秀可人,此刻她虛弱地靠在床頭,更引得眾人憐惜。
于十三身后,孫朗、元祿、丁輝等人紛紛涌入小小的內室,七嘴八舌地表達著關切。
“林妹妹你可算醒了!嚇死我們了!”
“感覺怎么樣?頭還暈嗎?”
“殿下也真是……唉!”
小小的房間頓時被溫暖而嘈雜的關心填滿。錢昭的身影,在這份突如其來的喧鬧與人潮中,悄無聲息地被擠到了角落,最后默默地退出了房門。
林晚的目光透過人群的縫隙,捕捉到他沉默離去的背影,心頭那點細微的刺痛感似乎又加深了一分。
看吧,他避嫌避得多么自然,多么迅速…這念頭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上來,讓她臉上的笑容都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勉強。
她更加確信,方才那短暫的逾矩和那句讓她心湖震蕩的“重要”,不過是自己病中恍惚的錯覺,或是他一時情急下的口不擇言。
眾人關切的話語還在耳邊縈繞,林晚一一回應著,心思卻不由自主地飄向了門外。那個沉默離開的身影,此刻在她心里,重新變回了那個冷靜、自持、界限分明、甚至帶著點疏離的錢大人。
那份剛剛冒頭的、不敢深究的悸動,被她強行按回了心底最深的角落,并用理智的鎖鏈牢牢鎖住。
驛站外,陽光正好。錢昭并未走遠,他只是沉默地站在廊下陰影里,目光沉沉地望著膳房的方向。
片刻后,他邁開腳步,徑直走向了那里。不多時,一縷帶著藥草清香的、獨屬于林晚的溫熱粥食的香氣,便從那小小的膳房中,裊裊地飄散出來。
林晚沒想到楊盈會來道歉,還是由任如意陪同著。
小殿下站在床邊,左手纏著厚厚的繃帶,顯然是挨過罰了。但她的神情與幾日前判若兩人——那份怯懦與茫然褪去,眉宇間多了幾分堅定與清醒,雖然眼神里還盛滿了內疚。
她飛快地偷瞄了一眼身旁神色淡淡的任如意,才鼓起勇氣看向林晚,聲音帶著真切的歉意:“林姐姐…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那樣對你的。我知道瞞不住,把你藏進衣柜…是想留信解釋的…”
她聲音低了下去,帶著懊惱,“可遠舟哥哥突然敲門…我慌了…才…”
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被包扎的手,“遠舟哥哥已經…罰過我了…你別生氣了好不好?昨晚我被打暈了,醒來才知道錢昭哥哥把你找回來了…我不是故意不說…”
林晚心頭微震。在這個皇權至上的時代,身為親王,楊盈能主動向她這個小小醫(yī)官低頭認錯,坦誠至此,實屬不易。這背后,寧遠舟的引導和任如意的默許,都清晰可見。
她輕輕拉過楊盈那只完好的手,示意她坐在床沿,語氣溫和得沒有一絲責備:“殿下,我沒有生氣?!?/p>
看著小殿下驚訝抬起的眼,林晚甚至俏皮地眨了下眼,壓低聲音,“說起來,您昨天用的蒙汗藥,品質嘛…還欠點火候。我能配出無色無味、連六道堂都察覺不了的哦!等我好了,給您配點兒?還有癢癢粉、啞藥什么的…”她故意說得神秘兮兮。
楊盈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瞪大了眼睛:“林姐姐?!你…你不是御醫(yī)嗎?怎么會這些…毒藥?”她實在難以將眼前溫婉的醫(yī)官和那些東西聯(lián)系起來。
林晚一副“這你就不懂了”的老成模樣,壓低聲音傳授“江湖經驗”:
“殿下有所不知,自古醫(yī)毒不分家嘛…咳咳,年少輕狂時,我…咳咳…在這方面也頗有‘建樹’?!?/p>
她頓了頓,帶著點小得意,“您昨天用的那種,還是我早年無意間搗鼓出來的方子呢,味兒太沖了!”
“哇!林姐姐你真厲害!”楊盈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帶著由衷的欽佩,“和如意姐一樣厲害!有你們倆陪我入安國,我什么都不怕了!”她看向任如意,尋求認同。
任如意站在一旁,唇角幾不可察地彎了一下,并未反駁。
林晚立刻順著哄道:“我們小殿下也很厲害呀!能想到支開如意姐,單獨藥倒寧大人,還在驛站水里動手腳,這份膽量和機智,已經很了不起了!只是嘛…”
她話鋒一轉,帶著點促狹的笑意,“你面對的可是六道堂呀,他們更厲害一點而已…”
“真的嗎?”楊盈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又忍不住分享自己的“宏大計劃”,“其實…我還想著跑出驛站后,雇四輛馬車往四個方向跑呢…”
任如意聽著兩個年齡相仿的姑娘你一言我一語,一個哄得真誠,一個聽得認真,還夾雜著些“江湖秘聞”和“逃跑計劃”,氣氛竟是難得的輕松和諧。
她素來清冷的眉眼也柔和了幾分,偶爾插上一兩句,或是點撥,或是調侃。三人之間,一種微妙的、帶著溫度的聯(lián)系,悄然建立起來。
室外廊下,幾個“偶然”路過的身影正豎著耳朵。
“嘖嘖嘖,”于十三搖著扇子,一臉看好戲,“不得了,咱們小殿下這進步,一日千里?。 ?/p>
孫朗搓著胳膊,心有余悸地壓低聲音:“得罪誰也不能得罪我妹子啊!那無色無味的蒙汗藥...聽著就瘆得慌!”
元祿更是小聲嘀咕,帶著點幸災樂禍的篤定:“完了完了,錢頭兒將來肯定打不過阿晚姐!”
錢昭面無表情地聽著里面的笑語晏晏,當聽到“無色無味”、“啞藥”、“打不過”等關鍵詞時,他嘴角幾不可查地抽動了一下。
隨即,他果斷轉身,聲音是一貫的冷硬,打斷了這場聽墻角行動:
“行了,都散了。林姑娘需要靜養(yǎng)?!闭f完,他率先邁步離開,背影依舊挺拔,只是步伐似乎比平時快了一絲。
留下身后幾人面面相覷,也跟著相繼離開,遺憾地錯過了他們最想探究的“八卦”。
林晚靠在枕上,聽著任如意清冷的聲音講述著宿國的風物奇觀,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對方那近乎完美的側顏。
陽光透過窗欞,為任如意鍍上一層柔和的金邊,美得驚心動魄,帶著一種林晚永遠無法企及的冷冽與強大。
(也只有這樣的女子…才配得上錢大人吧…) 這個念頭像根小刺,扎得林晚心頭悶悶的。她垂眸看著自己揪著被角的手指,帶著點自嘲地想:
自己不過是京中萬千普通女子中的一個,溫順、本分,甚至有些怯懦,錢大人那樣的人,怎會…怎會對自己有半分不同?
可心底那份不甘,如同野草般頑強地冒出頭。昨夜衣柜中的冰冷黑暗,和他那句沉甸甸的“重要”,交織在一起,讓她心緒難平。
(就任性這么一次吧…林晚?。?她在心底給自己鼓勁,帶著孤注一擲的決絕。(問清楚!若答案如我所料…便徹底死了這條心,再不癡心妄想?。?/p>
她頻頻偷瞄任如意,小臉上寫滿了欲言又止的糾結和掙扎。那點心思,在任如意這樣久經風浪的頂尖刺客眼中,簡直如同攤開在陽光下的書頁,一覽無余。
任如意甚至覺得,這小姑娘再憋下去,怕是要把自己憋出內傷來。
就在林晚又一次鼓起勇氣又泄氣地低下頭時,任如意清冷的聲音忽然響起,帶著無奈和了然:
“想問什么?問吧。”干脆利落,直指核心。
林晚猛地抬頭,像只受驚的小兔子,臉頰瞬間飛紅!她沒想到自己的心思竟被看得如此透徹。被點破了,反倒有種“早死早超生”的解脫感。
她深吸一口氣,手指用力絞緊了被角,聲音細若蚊蠅,帶著十二萬分的小心翼翼:
“如…如意姐…你…你的孩子他爹…找、找到了么?”空氣仿佛凝滯了一瞬。
任如意的目光倏地轉向林晚!那雙洞察秋毫的美眸銳利如刀,帶著審視和一絲極淡的訝異。昨夜她與寧遠舟之間那場帶著強迫性質的意外…林晚絕不可能知曉。那她此刻問這個…是為何意?
電光火石間,于十三的調侃、錢昭不同尋常的關注、林晚的扭捏閃躲、使團眾人那心照不宣的眼神…所有線索瞬間串聯(lián)起來!
一個清晰得近乎好笑的答案浮現(xiàn)在任如意心頭。
她看著林晚那張漲得通紅、寫滿忐忑和豁出去的小臉,忽然覺得這誤會…實在有些荒唐,又有些…可愛。
她唇角彎起一個極淡的弧度,帶著點戲謔,也帶著點安撫,聲音清晰地響起,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第一顆石子:“放心?!?她直視著林晚的眼睛,一字一頓,斬釘截鐵,“我、沒、看、上、錢、昭?!?/p>
“轟——!”
林晚只覺得一股滾燙的熱血猛地沖上頭頂!臉頰、耳朵、甚至脖頸都瞬間紅透!像是被架在了火上烤!她恨不得立刻挖個地洞鉆進去!為什么!為什么他們一個個都這么聰明!自己這點小心思簡直像透明的一樣!太丟人了!
然而,任如意的下一句話,才真正如同九天驚雷,毫無預兆地在她耳邊炸響!那聲音依舊清冷,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清晰無比地砸進林晚嗡嗡作響的腦海:
“是錢昭,看上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