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祿的身體日漸好轉,使團的車馬也重新踏上了北上的路途。
一切似乎都在朝著好的方向發(fā)展,唯有禮王殿下的課業(yè)進展,如同陷入泥沼,緩慢得令人心焦。
任如意教導時那漸漸凝重的眉眼和幾乎告罄的耐性,連林晚都能清晰感受到。
這日傍晚,林晚端著精心調制的藥膳來到后院尋殿下,正撞見令人心驚的一幕——
小小的禮王殿下在后院空地上扎著馬步,身形搖搖欲墜,小臉憋得通紅,汗水浸濕了鬢角。一個晃神,眼看就要向后栽倒!
林晚心頭一緊,下意識就要放下托盤沖過去。然而一道紅影比她更快!任如意如一陣風掠過,穩(wěn)穩(wěn)扶住了即將摔倒的楊盈。
看著任如意那冷若冰霜、隱含薄怒的側臉,林晚立刻噤聲,默默放下藥膳,垂首斂目,將自己縮成最不起眼的背景板。
空氣中彌漫著令人窒息的低氣壓。
緊接著,她便聽到任如意那清冷如碎玉的聲音,毫不留情地撕開了包裹在使團任務外那層溫情脈脈的薄紗,將赤裸裸的陰謀、利用與楊盈自身的懦弱,血淋淋地攤開在月光之下。
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針,刺得林晚脊背發(fā)涼。她屏住呼吸,恨不得連心跳都停下,深知這皇家秘辛,沾之即禍。
“如若不信,”任如意的聲音陡然轉向林晚,帶著一絲不容置喙的憐憫,目光如炬,“你問問林醫(yī)官!”
林晚頭皮一麻,鵪鶉是裝不下去了。她硬著頭皮上前半步,不敢看楊盈瞬間慘白的小臉,聲音低而清晰,帶著醫(yī)官陳述事實的客觀:“殿下…皇后娘娘只派了微臣一人隨行。按規(guī)制,宗室貴胄遠行,應配的珍稀藥材…一概全無。”
說完,她迅速垂首退后,重新將自己隱入陰影,仿佛剛才開口的并非自己。
真相的殘酷顯然超出了楊盈能承受的極限。即使寧遠舟隨后趕來,溫言安撫,也未能撫平那巨大的沖擊。
小殿下最終哭得撕心裂肺,筋疲力盡,在絕望的抽噎和喃喃自語的“為什么…為什么…”中沉沉睡去。
次日啟程,車廂內的楊盈沉默得如同換了個人。小臉上失去了往日的天真爛漫,只余下一種近乎麻木的沉寂和一股破釜沉舟般的倔強。
學習時,她的眼神專注得近乎偏執(zhí),仿佛要將所有不甘和委屈都化作力量。
林晚看在眼里,心中嘆息。她能做的,唯有更用心地侍弄那些藥膳,確保殿下透支的身體能得到最妥帖的滋養(yǎng)。那藥膳的香氣,也成了沉悶車廂里唯一溫暖的慰藉。
旅途漫長,車廂內,林晚與同乘的杜長史也逐漸熟絡起來。這位須發(fā)皆白、學識淵博的老大人,年紀與林晚的祖父相仿,更曾與其共事過一段歲月。
閑談間,杜長史憶起不少林晚祖父年輕時的軼事——那些懸壺濟世的豪情、鉆研藥理的癡迷、甚至偶爾的固執(zhí)倔強,都透過老大人溫和的講述,鮮活地呈現(xiàn)在林晚眼前。
這些從未聽過的往事,讓林晚對早逝的祖父,生出了更深切的孺慕之情,與杜長史也更覺親近。
借著這份親近,她也細心調理起杜長史積年的舊疾,幾副溫補的方子下去,老大人精神矍鑠了不少,撫著胡子連聲夸贊林家后繼有人。
車廂外,馬蹄聲踏踏。于十三策馬靠近錢昭,臉上掛著慣有的促狹笑意,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附近的人聽見:
“老錢啊,瞧見沒?你家阿晚姑娘,可真是人見人愛,花見花開!連杜老大人那等嚴肅刻板的老學究,都被哄得眉開眼笑?!?/p>
他故意頓了頓,壓低了點聲音,帶著點看好戲的意味,“我可聽說了,杜老家的長孫,那真真是芝蘭玉樹,出類拔萃,前途不可限量啊…你再看看你...你再這么悶著不出手,嘖嘖嘖……”
錢昭面無表情,連眼風都沒給于十三一個,只是不動聲色地一勒韁繩,讓自己的馬匹離那個聒噪的家伙遠了幾步。
然而,當車廂內隱約傳來林晚清脆的笑聲,似乎是正與杜長史說到什么趣事時,錢昭那向來如同冰封湖面的唇角,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快得如同錯覺。
車馬抵達白沙驛時,日頭尚高。驛站里彌漫著安靜的喧囂。林晚一下車便徑直鉆進了膳堂,專注地為小殿下準備晚間的藥膳。
灶火正旺,藥香漸起。林晚眼角余光瞥見楊盈小小的身影在門外徘徊,神情帶著一種不同尋常的緊張。她放下手中的藥材,快步迎了出去:“殿下?”
楊盈似乎被她的突然出現(xiàn)驚了一下,小小的身體明顯繃緊,眼神閃爍,卻強自鎮(zhèn)定地開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林、林姐姐…孤…孤想凈手,可有…溫、溫水?”
林晚心中那點疑惑更深了——殿下要溫水凈手,為何特意尋到膳堂?但職責所在,她立刻應道:“殿下稍候,下官這就去取溫水?!?轉身便去尋干凈的銅盆。
就在她靠近楊盈,準備遞上水盆的瞬間,一股極其細微、幾乎被膳堂雜味掩蓋的異樣氣息倏地鉆入林晚敏銳的鼻尖。
(是蒙汗藥!上等的,氣味極淡?。?林晚心頭警鈴大作!這驛站之內,竟有人敢對殿下圖謀?!
她面上不動聲色,恭敬地侍立一旁,待楊盈匆匆凈完手,立刻道:“殿下,此處雜亂,下官陪您回房歇息吧?” 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關切。
待送至殿下到房中后,林晚就想馬上去找寧大人匯報蒙汗藥的事情。然而楊盈端著一碗水小心翼翼的遞給楊晚,關切道:“林姐姐,你忙了這么久,口、口渴了吧?孤…孤特意給你端了碗水來…”
林晚一愣,并沒有多想,接過碗,心中想著速戰(zhàn)速決,仰頭便將碗中的水一飲而盡。清涼的液體滑過喉嚨,暫時緩解了干渴。
然而,就在她放下空碗,準備再次告退去找寧遠舟的瞬間——
一股強烈至極的眩暈感如同重錘般狠狠砸在她的后腦!眼前的世界瞬間天旋地轉,所有的景物都扭曲拉長!林晚猛地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看向禮王!“殿下…你…!”
質問的話尚未出口,黑暗便如同狂暴的潮水,以無可抵擋之勢洶涌襲來,徹底淹沒了她的意識。她甚至來不及發(fā)出一聲驚呼,身體便如同斷線的木偶,軟軟地向后倒去。
楊盈早有準備!她小小的身體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在林晚倒地之前,用盡全身力氣拖住了她,避免發(fā)出巨大的聲響。
看著林晚瞬間失去知覺、蒼白如紙的臉,楊盈眼中充滿了巨大的恐慌、愧疚和淚水。她手忙腳亂,幾乎是連拖帶拽地將失去意識的林晚挪到房間角落一個空置的、積著薄灰的大衣柜前。
她費力地拉開柜門,咬著牙將林晚纖細的身體小心地塞了進去,讓她蜷坐在衣柜深處。又飛快地扯下自己床上的一條薄毯,胡亂蓋在林晚身上,試圖遮掩。
做完這一切,楊盈已是氣喘吁吁,滿頭大汗。巨大的恐懼和負罪感幾乎將她壓垮。她沖到桌邊,顫抖著手抓起筆,想留書解釋:“林醫(yī)官在此,無恙,只是……”
“篤篤篤!” 敲門聲如同驚雷般響起!寧遠舟沉穩(wěn)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殿下?可還好?”
楊盈嚇得魂飛魄散,手中的筆“啪嗒”一聲掉在紙上,墨跡暈染開一團污漬。她看著那未寫完的字,又驚恐地看向緊閉的柜門,再聽著門外寧遠舟的聲音,巨大的絕望和一種被逼到懸崖的瘋狂瞬間攫住了她!
來不及了!什么都來不及了!
她眼中最后一絲理智的光徹底熄滅,只剩下孤注一擲的黑暗。她猛地將桌上未寫完的紙條揉成一團,塞進袖中。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么顫抖:“寧、寧大人…請進…”
楊盈又以讓寧遠舟幫自己試水溫,讓他喝下了加了料的水。寧遠舟是有內力在身的人,并非第一時間暈倒。
只是出門后依稀覺得頭暈,一股無法抗拒的沉重黑暗便吞噬了他強撐的意識。他眼前徹底一黑,高大的身軀如同被伐倒的巨木,轟然栽倒在驛站冰冷堅硬的地面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在意識徹底沉入黑暗深淵前的最后一瞬,他模糊、搖晃的視野里,捕捉到一個矮小的身影,穿著屬于禮王的服飾,正慌亂地、跌跌撞撞地從他倒下的身體旁邊……倉皇跑過。
慘白的月光籠罩著驛站。錢昭和孫朗率先被冷水潑醒,立刻開始喚醒東倒西歪的同伴。
“是殿下下的藥?”元祿醒來,驚駭不已。他環(huán)顧四周,急聲道:“寧頭兒呢?如意姐呢?還有…林晚呢?!”
“林晚”二字如驚雷炸響!錢昭手中的水桶“哐當”墜地,冷水四濺。
(林晚??。?/p>
一股冰冷的恐慌瞬間攫住他!
從傍晚抵達驛站,直到此刻,他竟從未見過她的身影!先前聽聞是楊盈下藥,他本能地以為她無事…此刻這念頭被徹底粉碎!
錢昭猛地轉身,如同一道離弦的黑影,不顧一切地撞向后院膳堂!
門被踹開。灶冷灰寂,一片狼藉??諢o一人!
“林晚——!”
嘶啞的呼喊在空蕩中回蕩,只有死寂回應。
巨大的恐慌如冰錐刺入心臟!無數(shù)可怕的念頭翻涌:追蹤?遇敵?滅口?!驛站外是否有埋伏?殿下身邊是否還有同伙?她一個弱女子……
錢昭眼前發(fā)黑,扶著冰冷的灶臺,指節(jié)捏得慘白。
三十年生死,至親兄弟戰(zhàn)死,他以為早已心如磐石??纱丝蹋强赡苁ニ目只?,竟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無措和撕裂般的痛楚!這感覺如此清晰——
他對林晚的在乎,早已超越了元祿的心疾,超越了所有界限!
“找!”
錢昭猛地直起身,眼中爆發(fā)出近乎瘋狂的決絕光芒,聲音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既是對自己,也是對剛剛趕過來的于十三、元祿、孫朗等人,
“翻遍驛站每一個角落!掘地三尺也要把她找出來!立刻!馬上!” 他如同瘋魔般沖入更深的黑暗。
房門被粗暴踹開,角落被翻查殆盡。時間流逝,恐慌與痛楚幾乎將他撕裂。他不敢想象,如果……如果她真的……
就在他快要被絕望吞噬的邊緣,他的腳步猛地停在了楊盈的房間門口。
門虛掩著,里面一片狼藉。
錢昭的目光如同最精準的鷹隼,瞬間鎖定了房間角落那個不起眼的、積著薄灰的陳舊衣柜!
一種難以言喻的、混合著強烈預感與極致恐懼的直覺,驅使他一步步走向那個衣柜。他的每一步都沉重無比,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
他顫抖著手,握住了冰冷的柜門把手。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了畢生的勇氣,猛地將柜門拉開!
慘淡的月光斜斜地照進柜內,映出了一個蜷縮在陰影里的、纖細而熟悉的身影。
她身上胡亂蓋著一條薄毯,臉色蒼白如紙,雙目緊閉,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片脆弱的陰影,無知無覺地沉睡著,如同一個被遺棄的瓷娃娃。
“林晚——!”
錢昭嘶啞的呼喚帶著劫后余生的狂喜和難以言喻的痛楚,瞬間沖破了喉嚨!他高大的身軀晃了晃,幾乎站立不穩(wěn)。
巨大的失而復得的沖擊,讓他渾身脫力般半跪下來,顫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誠地探向她的鼻息……
那微弱卻平穩(wěn)的溫熱氣息拂過指尖的瞬間,錢昭緊繃到極致的神經轟然斷裂!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猛地沖上眼眶,他猛地閉上眼睛,將頭深深埋下,寬闊的肩膀無法抑制地劇烈顫抖起來。
所有的恐懼、所有的無措、所有在黑暗中瘋狂滋生的可怕念頭,在這一刻,終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