號角聲像是催命的符,一聲接一聲,鉆進我嗡嗡作響的腦仁。營帳外,混亂正在迅速凝結(jié)成有序的洪流。腳步聲、馬蹄聲、車輪壓過碎石的嘎吱聲、軍官短促的呼喝聲,這一切匯成一股沉悶的雷音,向著一個方向滾動——離開。
他們要走了。軒轅要帶著他的人,去涿鹿,迎戰(zhàn)那頭名為蚩尤的巨獸。
而我,還被釘死在這張充滿汗臭和藥味的草鋪上。
那根粗糙的木拐杖就躺在手邊,像一條僵死的蛇。剛才那次失敗的嘗試耗空了我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氣力,左腿斷處傳來的劇痛一浪高過一浪,提醒著我自身的無用。
留在這里等死。
親兵隊長的話不是威脅,是陳述。大軍開拔,此地立刻就會淪為荒蕪,野狼和禿鷲會再次光顧,這一次,不會再有人呵斥它們。
冷汗沿著我的鬢角滑落,滴進眼睛里,刺得生疼。我胡亂抹了一把臉,手指碰到臉頰上尚未愈合的擦傷,引來一陣細密的刺痛。
帳簾忽然被猛地掀開,不是風,是人。
兩個穿著皮甲、滿臉不耐的兵士闖了進來,目光一掃,便落在我的身上。其中一個嘖了一聲:“還真有個累贅?!?/p>
他們不由分說,一人一邊,架起我的胳膊就將我往外拖。我的斷腿被粗暴地拽動,眼前瞬間黑透,喉嚨里擠出半聲壓抑不住的慘嚎。
“媽的,輕點!”另一個罵了一句,“陛下有令,能帶的都帶上!扔外面車上!”
他們幾乎是將我扔出去的。天旋地轉(zhuǎn)間,我重重摔在一堆硬邦邦的雜物上面,撞得五臟六腑都移了位。身下是捆扎在一起的矛桿、冰冷的金屬盾牌邊緣,還有不知是什么的凸起物,硌得我生不如死。這是一輛堆滿輜重的大車,周圍是同樣被匆忙安置上來的其他傷兵,呻吟聲、咳嗽聲不絕于耳。
車隊開始移動了,每一次顛簸都精準地碾過我的傷腿,將痛苦放大到極致。我死死咬著牙關(guān),血腥味在嘴里彌漫開。視線所及,是不斷向后移動的土地和漫天揚起的塵土。
軒轅的隊伍龐大得超乎想象,旌旗蔽日,兵甲森然。但更讓我注意的是這支隊伍的構(gòu)成。正如我所見,隊伍里有太多不同的面孔和衣甲樣式,他們沉默地行軍,一種壓抑的、緊繃的氣氛籠罩著所有人。這不是得勝之師的昂揚,而是一種奔赴未知戰(zhàn)場的凝重。
我的目光艱難地搜尋,終于,在隊伍的前方,看到了那面玄色的大纛。旗下,一個身影騎在馬上,脊背挺直,如同釘在洪流中的礁石。軒轅。
他偶爾會回頭望向這支龐雜的隊伍,目光掃過那些傷兵車輛。距離太遠,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但那一刻,掌心里那早已消失的冰冷觸感,忽然又幽靈般地浮現(xiàn)出來。
——“你的命,是天下人的?!?/p>
——“不必只效忠于我?!?/p>
痛苦和顛簸撕扯著我的意志。效忠?天下?這些詞太大,太虛妄,遠不如腿上一秒不停的劇痛來得真實。我算什么?一個廢人,一個累贅,被隨手扔在雜物堆里,像一件破損的行李。
可是……為什么沒有把我直接丟給野狼?為什么還要浪費人力物力,帶上我們這些注定無法再戰(zhàn)的人?
車隊碾過一道深坑,猛地一震。我身邊一個斷臂的傷兵慘叫一聲,幾乎滾落下去。旁邊行軍的一個陌生兵士下意識伸手拽了他一把,罵了句臟話,又沉默地繼續(xù)趕路。
那兵士的衣甲,來自一個以勇悍聞名的部落,曾是炎帝的堅定擁護者。
我看著這一幕,看著周圍這些來自四面八方、彼此間或許還存著血仇的人,此刻卻被迫拴在同一條命運的繩索上,朝著同一個方向掙扎前行。
一種極其微弱、卻無法忽視的異樣感, amidst 劇烈的痛苦和自厭中,悄然滋生。
夜幕降臨,車隊終于停下扎營?;鸢汛蔚诹疗穑缤囊爸猩L出的發(fā)光菌類。我們被從車上抬下來,胡亂安置在營地邊緣。腿上的疼痛已經(jīng)麻木成一種持續(xù)的、沉重的存在。
沒有人給我們食物。或許忘了,或許本就不夠。
饑渴和寒冷開始取代疼痛,成為新的折磨。我蜷縮在薄薄的毯子里,聽著遠處營地里傳來模糊的喧囂,那是主力部隊在休整進食。我們這里,只有傷兵們壓抑的呻吟和荒野的風聲。
腳步聲靠近。
我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到那個親兵隊長又來了。他手里拿著兩個粗糧餅子和一個皮水袋,面無表情地扔在我和旁邊那個斷臂傷兵身邊。
“省著點吃?!彼舶畎畹卣f完,轉(zhuǎn)身就要走。
“為什么?”聲音嘶啞得不像我自己。
他停住腳步,側(cè)頭看我。
“為什么……要帶上我們?”我問,每一個字都耗費著巨大的力氣。
親兵隊長沉默了一下,火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陰影。他最終開口,聲音依舊粗糲,卻似乎摻雜了一點別的東西。
“陛下說,仗要打,但人不能丟?!彼D了頓,像是在重復(fù)一句自己也不能完全理解的話,“能救一個是一個……這世道,人比糧食金貴?!?/p>
說完,他不再停留,大步融入了營地的火光里。
我躺在冰冷的土地上,手里抓著那硬得能硌掉牙的糧餅,皮水袋冰涼的觸感貼著我的掌心。
世道……人比糧食金貴。
那句話,和他白日里對全軍說的話,對那烈山氏大漢說的話,還有……他對我說的話,慢慢地、一點點地拼湊在一起。
一條路。
另一條路。
我艱難地挪動著身體,靠著身后冰冷的輜重箱,再一次,試圖握住那根被我嫌棄的拐杖。
木頭粗糙的紋理摩擦著掌心的傷口。
這一次,我沒有立刻摔倒。
營火在遠處跳躍,勾勒出軒轅巡視營地的身影,他走得很慢,不時停下與士兵或醫(yī)者交談。
我喘著粗氣,汗水再次浸透額發(fā),看著那個身影。
涿鹿。
蚩尤。
我看著那跳動的火光,看著火光映照下那些沉默而疲憊的面孔,看著那個試圖將散沙聚攏的身影。
然后,我握緊了拐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