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簾落下，那身影帶走最后一絲光，也帶走了所有聲音。
我躺在原地，動彈不得，只有掌心殘留的冰冷觸感是真實的。他的話，像投入死水的巨石，余波一圈圈蕩開，撞得我五臟六腑都在嗡鳴。
另一條路。
天下該有的樣子。
每一個能拿起武器的人。
不是為了他。
為了…那些農(nóng)人？那些百姓？我茫然地想著。我的天下曾經(jīng)很小，小到只有同村的伙伴，只有揮斥方遒的炎帝旗號，只有沖鋒時身旁戰(zhàn)友粗重的喘息。然后，是敗亡，是野狼，是斷腿的劇痛。
現(xiàn)在，有人告訴我，天下很大。
帳外傳來規(guī)律的聲響，不是廝殺，是工匠捶打金屬，是士卒操練的步伐，是馱馬偶爾的嘶鳴。一種有序的、生機勃勃的噪音，與我記憶中炎帝營壘末期那種惶惶不安的死寂截然不同。
腿上的疼痛依舊尖銳，但那股滅頂?shù)穆槟竞徒^望，似乎在緩慢退潮。醫(yī)者按時進來換藥，動作依舊粗糲，卻不帶折辱。送飯的換了人，沉默地將粟米和肉羹放下，有時還會多一小撮鹽。
我不再問為什么。
我開始吃力地用手肘撐起上半身，透過帳簾的縫隙，向外看。
我看到那些面孔，確實如他所說，衣著各異，口音雜亂。有身材矮壯、膚色黝黑的南方漢子，有高鼻深目、來自河套地區(qū)的騎士，也有和我一樣，穿著破爛神農(nóng)氏舊衣甲的士卒。他們混在一處，圍著同一口鍋吃飯，在同一片空地上操練。有時會因為口角推搡，但很快會被巡邏的軍官喝止，那軍官或許就來自他們敵對的部族。
這不合理。部族間的血仇，怎么可能輕易抹去？
那天下午，營中忽然起了一陣騷動。一隊傷痕累累的人馬被押了進來，看衣著打扮，是蚩尤九黎部的俘虜，個個面帶桀驁，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
營地里許多兵士站了起來，手按上了兵器，尤其是那些來自曾被蚩尤部侵掠部落的人，目光里的恨意幾乎要噴出來?？諝馑查g繃緊，只需一點火星就能爆炸。
軒轅聞訊而來。他沒穿甲胄，只著一身深色麻衣，穿過自動分開的人群，走到那些俘虜面前。
他沒有訓話，沒有許諾，甚至沒有多看那些俘虜幾眼。他只是對押送的將領(lǐng)吩咐了幾句，聲音平靜。然后，他轉(zhuǎn)向周圍越聚越多、眼神各異的自己的兵士。
“仇恨是火，燒完敵人，也會燒毀自己?！彼穆曇舨桓?，卻清晰地壓下了所有的騷動，“我們的力氣，要用來對付還在揮舞兵器的敵人，不是已經(jīng)放下兵器的人?！?/p>
一個來自烈山氏的大漢梗著脖子吼出來：“陛下！他們屠了我全族！”
軒轅看向他，目光沉靜：“我知道。我的很多親族，也死在九黎的刀下?！?/p>
那大漢愣住了。
“所以，更要記住我們?yōu)楹味鴳?zhàn)。”軒轅的聲音陡然提升，掃過全場，“不是為了殺光所有與我們?yōu)閿车娜?，是為了讓這樣的屠殺，不再發(fā)生！是為了讓你們的后代，不必再拿起刀劍！”
他指著那些俘虜：“他們現(xiàn)在不是敵人，是勞力，是可能看清前路、將來也會拿起工具而不是刀劍的人?？醋∷麄?，但不得虐待。違令者，以軍法論處?！?/p>
人群寂靜無聲。那烈山氏的大漢胸膛劇烈起伏，最終，狠狠一拳砸在旁邊的木樁上，低下了頭。
軒轅轉(zhuǎn)身走了。騷動平息了。俘虜被帶了下去。營地恢復秩序，只是那空氣里，還殘留著一種復雜的、躁動的情緒。
我放下了帳簾，心臟在胸腔里跳得厲害。
我好像…有點明白他那條“路”了。它不是軟弱，不是妥協(xié)。它是一種比殺戮更堅硬、比仇恨更強大的東西。
那天夜里，親兵隊長，那個最初救了我、眼神銳利的漢子，又來了。他看著我，忽然道：“能坐起來了嗎？”
我咬著牙，用手臂的力量，忍著劇痛，艱難地撐起了上半身，靠在帳柱上，滿頭冷汗。
他丟過來一根削得光滑的木棍。“試試這個?！?/p>
那是一根拐杖。
我盯著那根木頭，又抬頭看他。
“陛下要移營了。蚩尤的先鋒已經(jīng)過了沮水。”他語氣硬邦邦的，“你要么自己跟著走，要么留在這里等死?！?/p>
他沒有等我回答，說完就走。
我看著那根拐杖，粗糙的木紋在手心里摩擦。移營…蚩尤…涿鹿…
那些偷聽到的密報不再是遙遠的消息，而是迫在眉睫的風暴。
我深吸一口氣，胸腔里還帶著血沫子的腥氣。然后，我用盡全身力氣，將那根拐杖抵在地上，試圖將那條斷腿挪下草鋪。
劇痛讓我眼前發(fā)黑，幾乎暈厥。汗水瞬間濕透全身。
我失敗了，重重摔回草鋪上，喘得像是要裂開。
帳外，號角聲嗚咽響起，那是拔營的命令。腳步聲、馬蹄聲、車輛吱呀聲開始匯聚，如同潮水即將退去。
我閉上眼，片刻后，又猛地睜開。
再次伸手，抓住了那根救命的木頭。
這一次，我的手指因為用力而關(guān)節(jié)發(fā)白。
疼痛依舊。
但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