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將西天的云彩染成一片凄艷的血紅，與遠處鄴城方向尚未熄滅的余燼遙相呼應，仿佛整個天地都浸泡在血與火之中。寒風卷起荒原上的枯草和沙塵，發(fā)出嗚嗚的聲響，更添幾分肅殺與蒼涼。
熊啟找到了一處背風的土坳，勉強可以遮蔽一些風寒。經過白天的廝殺和奔逃，所有人都已筋疲力盡，尤其是受傷的熊啟和趙虎，幾乎到了極限。
收集來的干癟麥穗被小心翼翼地搓下麥粒，混合著從那伙亂匪身上搜刮來的硬邦邦的干糧塊，放在一個撿來的破瓦罐里，加上溪水，煮成一罐糊糊。沒有鹽，熊啟猶豫了一下，將那一小袋粗糙的鹽捏了一點放進去。鹽能補充體力，在眼下比金子還珍貴。
食物的香氣，哪怕是如此簡陋的食物香氣，也足以讓饑餓到極點的眾人暫時忘卻恐懼和疲憊。七個人圍坐在重新燃起的篝火旁，默默地分食著那點少得可憐的糊糊。沒有人說話，只有吞咽聲和柴火燃燒的噼啪聲。
丫丫吃了點熱乎的東西，終于不再哭泣，靠在王婦人懷里沉沉睡去。石頭也蜷縮在一邊，眼皮打架。趙虎處理著胳膊上的擦傷，齜牙咧嘴。蘇云小口吃著糊糊，目光偶爾掠過熊啟后背那猙獰的新傷口，欲言又止。
熊啟慢慢咀嚼著帶著麩皮和沙礫感的糊糊，后背的疼痛一陣陣襲來，但他腦中思考的卻是更遠的事情。白天的遭遇像一盆冷水，澆醒了他。僅憑他們七個人，老弱婦孺占了大半，想要穿越這危機四伏的荒野到達太行山，希望極其渺茫。下一次，他們未必還有這樣的運氣。
他需要力量，需要更多的人手。
屬于歷史系學生的記憶翻滾著。乞活軍……冉閔敗亡，乞活軍必然也潰散了，但總會有成建制的殘部，或者像他們一樣的小股潰兵，散落在這片死亡區(qū)域。
“虎子，”熊啟忽然開口，打破了沉默，“這一帶，除了我們，你還知道有其他乞活軍的兄弟逃出來嗎？哪怕只是聽說?！?/p>
趙虎愣了一下，努力回想，搖了搖頭：“當時太亂了，城一破，大家都像沒頭蒼蠅一樣跑……不過，往西北方向，山里跑的人最多，慕容狗的主力在城南和東面追殺，那邊壓力小點……可能，可能還會有別的弟兄吧？”
西北方向，也正是通往太行山的方向。
熊啟點了點頭，目光掃過眾人，最后落在跳動的火焰上：“光靠我們，到不了太行山。我們需要找到更多活下來的漢人，尤其是還能拿得起刀的乞活軍兄弟。人多，才能互相照應，才能嚇退小股的亂匪和游騎?！?/p>
王婦人聞言，臉上露出擔憂：“可是……熊爺，人多目標也大，萬一引來胡人的大隊人馬……”
“留在平原上，人少死得更快。”熊啟的語氣很平靜，卻帶著一種看透現實的殘酷，“就像今天，如果不是蘇云那一下，我們可能都完了。我們需要更多的人，輪流守夜，探路，打仗?；钕氯サ臋C會才能大一點?！?/p>
他提到蘇云，蘇云的身體輕輕顫了一下，低下頭，沒有說話。
趙虎想了想白天被圍攻的險境，心有余悸，點了點頭：“熊哥說得對！人多力量大！要是多幾個弟兄，今天哪能讓那幾個雜碎囂張！”
“可是……怎么找？去哪找？”王婦人依舊憂慮。
熊啟沉吟片刻：“沿著通往西北的山路走，留意篝火痕跡、腳印、丟棄的雜物。遇到小股的人，先觀察，確定沒有威脅再接觸。遇到大隊的胡人，就躲。”他頓了頓，補充道，“以后夜里，篝火不能太旺，得找個更隱蔽的地方?！?/p>
這是決定。不再是漫無目的地逃難，而是有意識地尋找幸存者，匯聚力量。
**與此同時，鄴城之外，慕容鮮卑大營。**
篝火熊熊，烤肉的香氣和馬奶酒的醇味彌漫開來。與城外荒野的凄冷絕望形成鮮明對比，這里充滿了勝利者的喧囂和放縱。
一座相對寬敞的帳篷里，幾名慕容部的將領正圍坐飲酒。主位上的是此次攻破鄴城的主要將領之一，慕容評。他年紀約莫四十，面容精悍，眼角帶著一絲倨傲和殘忍。
“鄴城已破，冉閔那廝的首級也已傳示各軍，漢人的脊梁算是徹底打斷了！”一名絡腮胡將領舉著酒碗，大聲笑道，“從此河北之地，盡歸我大燕！”
另一名將領接口道：“是啊，城里收獲頗豐，糧食、財帛、女人……足夠大軍享用一段時間了。就是那些潰散的漢兵和流民有點麻煩，像老鼠一樣四處亂竄?！?/p>
慕容評慢條斯理地割下一塊烤羊肉，放入口中咀嚼，淡淡道：“潰兵？不過是喪家之犬罷了。傳令下去，各游騎小隊繼續(xù)清剿，尤其是成建制的乞活軍殘部，務必剿滅干凈，不留后患。至于那些零散的流民……”他嗤笑一聲，“等他們餓得差不多了，自然會成為奴隸，或者干脆餓死凍死在野地里，省得我們動手?！?/p>
在他眼中，那些逃出鄴城的漢人，早已不是威脅，只是等待清理或自然消亡的垃圾。他的注意力，已經放在了如何瓜分鄴城的戰(zhàn)利品，以及下一步如何南下攻略更多的土地上。廣闊的中原，似乎已在他們鮮卑鐵騎的蹄下顫抖。
**荒野土坳中，篝火漸漸微弱。**
熊啟安排好了守夜的順序，他自己守第一班。其他人都依偎著睡下了，盡管寒冷和恐懼讓他們睡得很不安穩(wěn)。
蘇云卻沒有立刻睡下，她猶豫了很久，終于慢慢挪到熊啟身邊，從懷里拿出一小塊還算干凈的布條，又從一個貼身的小包里取出一點搗碎的、不知名的干草藥。
“你……背后的傷……要清理一下，不然會潰膿?！彼穆曇艉艿?，依舊帶著怯意，但比之前多了幾分生氣，“這藥……能止血消腫?！?/p>
熊啟有些意外，看了她一眼，沒有拒絕，轉過身去：“多謝?！?/p>
冰涼的草藥敷在火辣的傷口上，帶來一絲輕微的刺痛，隨后是些許清涼感。蘇云的動作很輕，帶著醫(yī)者特有的仔細。
“今天……謝謝你?！毙軉⒑鋈坏吐曊f。
蘇云的手頓了一下，輕輕“嗯”了一聲，沒有多說。但那句感謝，和白天她鼓起勇氣的那一擲，似乎在他們之間建立了某種微妙的、基于生死與共的聯系。
夜色深沉，寒風呼嘯。
熊啟守著微弱的篝火，警惕地注視著黑暗的荒野。背后的傷口似乎真的舒服了一些。他握緊了那柄新得來的環(huán)首刀，目光堅定地望向西北方。
尋找同伴，匯聚力量。這是在這片血色荒原上，活下去的唯一途徑。而遙遠的太行山，就是那黑暗盡頭，唯一可見的、渺茫卻必須抵達的燈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