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春的江城大學，空氣里滲著潮濕的草木清氣，和一絲若有似無的躁動。寒假徹底翻篇，
新的學期像一張被迫拉開的弓，繃著某種心照不宣的緊張。
林薇的生活恢復了某種更高級別的“正?！薄Ｕn堂，沙龍，音樂會，和陸允琛的約會。
她不再刻意低調，也不再需要偽裝，林大小姐的身份成了某種公開的默認設置，
接受著或羨慕或嫉妒的注目。關于上個學期末那場風波的議論，表面上似乎平息了，
但暗流從未停止。只是沒人再敢舞到正主面前。陸允琛的存在像一道無形的屏障，
將那些窺探和碎語隔絕在外。她沒再關注過顧亦辰的消息。那個名字，連同與之相關的一切，
似乎真的被她從生活里徹底擦除了，連一點橡皮屑都沒留下。直到專業(yè)課第一周，
教授拿著花名冊，念到那個名字時，刻意停頓了一下?！邦櫼喑健?/p>
”教室里出現(xiàn)了一瞬間極其細微的凝滯。許多目光下意識地瞟向后排靠窗的某個空位。
那里是空的。“沒來？”教授推了推眼鏡，在花名冊上做了個記號，沒再多問，繼續(xù)往下念。
蘇晚晚坐在前排熟悉的位置，背脊僵直，頭垂得很低。林薇翻著書頁的手指沒有絲毫停頓，
仿佛那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缺席。第二周，那個位置依舊空著。第三周，還是空的。
開始有更具體的流言悄悄散開?！奥犝f了嗎？顧亦辰好像休學了…” “不是休學，
是退學吧？他媽沒了，好像還欠了一屁股債…” “真的假的？那他…” “誰知道呢，
反正以后估計是見不著了…”議論聲很低，但在安靜的課前總會溜進耳朵。
周婷和李珊有時會擔憂地看林薇一眼，她卻始終沒什么反應，像是根本沒聽見。她只是偶爾，
在走過圖書館那條僻靜回廊時，會無意識地加快腳步。
那里似乎總殘留著一絲若有似無的、廉價酒精和絕望混合的氣味。四月初，一個沉悶的陰天。
鉛灰色的云層壓得很低，預示著一場即將到來的暴雨。
林薇和陸允琛剛從一場枯燥的學術研討會出來，正走向停車場。“晚上想吃什么？
”陸允琛側頭問她，一邊體貼地將她往懷里帶了帶，避開一個行色匆匆的路人，“法餐？
還是試試昨天你說的那家新開的蘇浙菜？”林薇有些心不在焉，揉了揉太陽穴：“有點累，
想先回去…”話音未落，她的目光無意間掃過街對面。整個人猛地頓住，像是被瞬間凍結。
街對面，是一家連鎖超市的卸貨區(qū)。
幾個穿著統(tǒng)一藍色工服的工人正忙著從大卡車上卸下整箱的貨物，搬進側面的倉庫入口。
其中一個身影格外瘦削。他穿著明顯寬大不合身的工服，后背被汗水洇出一大片深色。
正費力地扛起一個沉重的紙箱，腰背被壓得佝僂，步伐踉蹌地往倉庫里走。
側臉輪廓被汗水打濕的頭發(fā)遮去大半，露出的下頜線緊繃著，透著一種透支力氣的蒼白。
是顧亦辰。哪怕他低著頭，身形變化巨大，林薇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像有一根冰冷的針，
猝不及防地刺進心臟最麻木的角落，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感。他怎么會在這里？
做這種…陸允琛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恢復平靜。
他攬住林薇肩膀的手微微用力，將她往車子的方向帶?！白甙桑掠炅?。”他的聲音溫和，
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林薇的腳步像是焊在了原地，
目光卻無法從那個吃力搬運的身影上移開。就在此時，顧亦辰似乎是因為體力不支，
腳下一個趔趄，肩上的紙箱猛地一歪！旁邊監(jiān)工模樣的男人立刻厲聲呵斥起來，
手指幾乎戳到他臉上。顧亦辰低著頭，看不清表情，只是更加用力地扛穩(wěn)了箱子，
踉蹌著加快腳步，消失在昏暗的倉庫入口。像一頭被驅趕的、沉默的牲口。
林薇的心臟像是被那只無形的手又一次狠狠攥緊，呼吸都窒住?！稗鞭?。
”陸允琛的聲音沉了幾分，攬著她的手臂收緊，幾乎半強制地讓她轉過身，面向自己，
“看夠了沒有？”他的目光沉靜地落在她臉上，帶著一種冷靜的審視和極淡的不悅。
林薇猛地回過神，對上他的視線。那眼神里沒有憤怒，
只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對于她此刻失態(tài)的輕微責備。她喉嚨發(fā)干，深吸了一口悶濕的空氣，
強迫自己移開視線?！皼]什么，”她聽到自己的聲音有些發(fā)飄，干巴巴地解釋，
“只是有點…意外。”陸允琛抬手，用指腹輕輕擦過她的下頜，動作溫柔，
眼神卻依舊沒有什么溫度?！懊總€階層都有其固有的位置和命運?！彼Z氣平淡，
像在陳述一個永恒的真理，“同情改變不了任何事，只會擾亂你自己的節(jié)奏?！彼蜷_車門，
護著她坐進副駕駛。車子平穩(wěn)地駛離喧囂的街口。林薇靠在椅背上，
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鉛灰色的天空終于承受不住重量，豆大的雨點開始砸落，
噼里啪啦地打在車窗上，瞬間模糊了外面的世界。那個佝僂著扛起紙箱、被人呵斥的背影，
卻在模糊的雨幕中，異常清晰地反復閃現(xiàn)。她閉上眼。陸允琛打開了車載音響，
舒緩的古典樂流淌出來，蓋過了窗外的雨聲。他伸過手，
輕輕握住了她放在膝上、有些冰涼的手指?！巴怂！彼穆曇魷睾蛥s不容置疑，
“那不是你該看的世界?！绷洲睕]有睜開眼，也沒有抽回手。只是任由他握著。
車窗外的暴雨傾盆而下，將整個世界沖刷得一片混沌。畢業(yè)季的喧囂像潮水般涌來，
又漸漸退去。論文答辯，散伙飯，拍畢業(yè)照，一切都有條不紊，又帶著一種程式化的喧鬧。
林薇穿著學士服，在鏡頭前露出標準而完美的笑容。她和周婷李珊合照，和陸允琛合照，
和系里幾位德高望重的教授合照。陽光很好，草坪翠綠，
一切都符合一場盛大落幕該有的光鮮模樣。流蘇從右邊撥到左邊，
象征著一段時光的徹底終結。拋起學士帽的瞬間，歡呼聲炸開，彩色的紙屑漫天飛舞。
林薇仰著頭，看著那些帽子在空中達到最高點，然后不可避免地開始下墜。
像某種注定的結局。陸家為她和陸允琛舉辦了一場盛大的畢業(yè)晚宴，
地點選在陸家名下臨湖的一處私人莊園。與其說是慶祝畢業(yè)，
不如說是一場向外界正式宣告兩人關系的儀式。夜幕低垂，莊園燈火通明，
如同水晶宮闕墜入凡間。豪車如流水般駛入，衣香鬢影，觥籌交錯。
到場的無一不是江城乃至全國有頭有臉的人物。林薇穿著一身量身定制的煙灰色星空長裙，
挽著陸允琛的手臂，穿行在人群之中。她應對得體，笑容恰到好處，
接受著來自四面八方的祝福和打量。陸允琛始終在她身側，姿態(tài)親密而保護意味十足，
無聲地向所有人宣示著主權。一切都完美得像一場排演過無數(shù)次的華麗戲劇。直到晚宴過半，
林薇覺得有些微醺，借口透透氣，獨自一人走上了連接主廳與玫瑰園的露臺。
晚風帶著湖水的濕氣和玫瑰的甜香拂面而來，稍稍驅散了廳內的燥熱與喧囂。
她靠在冰涼的漢白玉欄桿上，輕輕吐出一口氣。露臺另一端的光線陰影里，
隱約有一點猩紅明滅。一個人影靠在那里，指間夾著煙。林薇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那身影輪廓有些熟悉，卻又被昏暗的光線和繚繞的煙霧模糊。那人似乎也察覺到了她的到來，
動作頓了一下，然后，緩緩地從陰影里走了出來。月光和遠處宴廳的流光落在他身上。
林薇的呼吸驟然屏住。是顧亦辰。
他穿著一身顯然不屬于這種場合、甚至有些不合身的廉價黑色西裝，領帶系得歪斜，
頭發(fā)勉強梳攏，卻依舊掩不住那份與周遭格格不入的局促和…滄桑。他瘦了很多，
臉頰凹陷下去，顯得下頜線條更加鋒利，也更加脆弱。指間的煙已經掐滅了，
但他身上還帶著濃重的煙草味。他就那樣站在那里，隔著幾步的距離，看著她。
眼神復雜得像一團糾纏不清的亂麻，有痛苦，有不甘，有卑微的乞求，
還有一絲…被生活反復磋磨后殘留的、不肯熄滅的執(zhí)拗。林薇怎么也沒想到會在這里見到他。
以他如今的身份，根本不可能出現(xiàn)在陸家的邀請名單上?！澳阍趺催M來的？
”她的聲音下意識地帶上了冷意和戒備。顧亦辰的嘴唇動了動，
聲音干澀沙?。骸啊途扑能?，混進來的?！彼f得直接，
甚至帶著點破罐破摔的坦然，反而讓林薇一時語塞。露臺上陷入一種詭異的寂靜。
只有遠處宴廳隱約傳來的音樂和笑語，襯得這一角愈發(fā)死寂。
“我…”顧亦辰向前挪了一小步，手指無意識地蜷縮著，像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氣，
“我只是想…再來看看你。”他的目光貪婪地落在她身上，從那身華貴得刺眼的禮服，
到她精致卻疏離的妝容，聲音里帶著一種近乎哽咽的顫抖：“你今天…很好看。
”林薇皺起了眉，心底那點微醺的醉意瞬間消散，只剩下冰冷的不耐和一種被冒犯的感覺。
“看過了？”她語氣冷淡，帶著逐客的意味，“那就請你離開。這里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顧亦辰像是被她的冰冷刺傷，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眼底掠過一絲痛楚。
但他沒有離開，反而又固執(zhí)地向前一步?！稗鞭薄彼曇衾锏陌笠馕陡?，
幾乎帶著哭腔，“我知道…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我知道我以前錯的有多離譜…”他語無倫次，
像是要把積壓在心底所有的話都倒出來。
“我媽走了…我什么都沒有了…只有…只有想起你…”他眼眶迅速泛紅，聲音破碎不堪，
“我知道我沒資格…但我就是…控制不住…”“說完了嗎？”林薇打斷他，
臉上沒有任何動容，只有愈發(fā)明顯的厭煩，“說完了就立刻離開，否則我叫保安了。
”她的冷漠像一盆冰水，徹底澆滅了他眼中最后那點微弱的光。
顧亦辰臉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凈凈，只剩下一種死灰般的絕望。他看著她，看了很久，
像是要將她的樣子刻進骨頭里。然后，他忽然極其緩慢地、扯動嘴角，
露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聲音輕得像夢囈，卻帶著一種詭異的平靜。
“是啊…我這種垃圾…怎么配出現(xiàn)在這種地方…怎么配…再看著你…”他不再看她，
緩緩轉過身，背影佝僂著，像是被無形的重擔壓垮，一步一步，
踉蹌地朝著露臺黑暗的角落走去，那里似乎有一個供工作人員使用的狹窄樓梯口。
林薇看著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心頭莫名地煩躁起來，像被什么毛糙的東西反復摩擦。
她轉過身，不想再看，準備回到宴廳。
就在她轉身的剎那——身后傳來一聲沉悶的、肉體撞擊地面的重響！
伴隨著金屬欄桿令人牙酸的搖晃聲！林薇的心臟猛地一縮，霍然回頭！露臺邊緣，
那漢白玉欄桿猛地晃動了一下！而顧亦辰剛才所站的位置——空了！
一種冰冷的、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她！她幾乎是撲到欄桿邊，
猛地向下望去——樓下是莊園精心打理過的玫瑰叢，尖銳的刺在月光下泛著冷硬的光。
顧亦辰面朝下地癱倒在那些荊棘之中，一動不動。深色的西裝幾乎與陰影融為一體，
只有一只手臂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著，裸露的手腕上，
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正汩汩地涌出暗紅色的血液，迅速染紅了身下昂貴的法蘭西玫瑰。
他身邊，掉落著一把小小的、看起來像是拆信刀之類的、閃著寒光的利器。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林薇的大腦一片空白，血液轟隆隆地沖上頭頂，
又在瞬間凍結成冰。她死死抓著冰冷的欄桿，指甲幾乎要嵌進石料里，
才能支撐住發(fā)軟的身體。樓下隱約傳來侍應生的驚呼和混亂的腳步聲。
宴廳里的音樂似乎還在繼續(xù)，歡笑聲隱約傳來。而她站在燈火通明的露臺上，
穿著價值不菲的禮服，像一尊被驟然遺棄在懸崖邊的華麗雕塑。腳下，
是無邊的黑暗和無聲蔓延的、粘稠的鮮血。風帶著玫瑰的甜香和血的鐵銹味，一起涌上來，
令人作嘔。她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有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徒勞地撞擊著。咚。
咚。咚。像敲打著一場盛大葬禮的喪鐘。時間并沒有凝固，
而是在一聲女人尖利的驚叫中轟然炸開！“啊——死人啦??！
”樓下的騷動像投入滾油的冷水，瞬間爆裂，席卷而上，壓過了宴廳里靡靡的樂聲。
紛亂的腳步聲、驚呼聲、杯盤摔碎的聲音混亂地交織在一起。林薇還僵在欄桿邊，
手指摳著冰冷的玉石，指節(jié)泛出死白。她看著下面那片被迅速圍攏的陰影，
看著那癱在玫瑰叢中一動不動的身影，看著那暗紅色的液體無聲地洇開，染臟了嬌嫩的花瓣。
視野邊緣的一切開始扭曲、晃動，宴廳透出的光變得刺目而眩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