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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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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绷洲钡瓚艘宦?,“他母親的?!?/p>

陸允琛點了點頭,沒問細節(jié),也沒評價對錯。他只是看著她,目光沉靜而包容:“都處理好了?”

“嗯?!绷洲鄙钗豢跉?,像是要把某些東西徹底從肺里呼出去,“結束了?!?/p>

她終于將視線從那張狂亂的畫作上移開,轉向陸允琛,臉上重新漾起輕松的笑意:“走吧,允琛哥,去看下一個展廳。聽說這次有幾件不錯的裝置藝術?!?/p>

顧亦辰?jīng)]有回學校。

那輛破車在城市的邊緣地帶漫無目的地穿梭,最后停在一個廢棄的工地附近。四周荒涼,只有風聲嗚咽。

他坐在駕駛室里,車窗緊閉,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煙味和血腥氣。那個濕漉漉的信封被扔在副駕駛座上,像一團骯臟的垃圾。

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直到煙盒空了。手指上的傷口因為反復的摩擦和尼古丁的刺激,又開始滲血,他卻感覺不到疼。

腦子里反反復復,都是林薇最后那個眼神。

平靜,淡漠,甚至連厭惡都懶得給予。

還有那兩個字。

算了。

他所有的憤怒、不甘、屈辱,他拼盡全力湊出這筆錢時那點可笑的、試圖挽回什么的期望,在她那里,只換來一句輕飄飄的“算了”。

像拂開一?;覊m。

巨大的無力感和空洞感吞噬了他。他猛地俯下身,額頭重重抵在冰冷的方向盤上。

引擎蓋早已涼透。

第二天,專業(yè)課。

顧亦辰來了。

他坐在老位置,第二排正中。換了一件干凈的襯衫,但依舊舊得發(fā)白。背脊挺得筆直,只是那股清高孤傲的勁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磐石般的沉默和死寂。眼下的烏青濃重,臉色是一種不健康的蒼白,嘴唇緊抿,沒有任何表情。

蘇晚晚擔憂地看著他,幾次想搭話,都被他周身散發(fā)的生人勿近的氣場逼退。

林薇踩著點進來,依舊是那副精致得體的模樣,坐在最后一排。

課間,教授布置了一個小組課題,需要兩到三人合作。

教室里響起一陣挪動桌椅和討論的聲音。

顧亦辰猛地站起身。

動作幅度很大,椅子腿刮擦地面,發(fā)出刺耳的銳響。

瞬間,幾乎大半個教室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他卻渾然不覺,只是轉過身,目光穿透人群,精準地、死死地鎖定了最后一排的林薇。

那眼神復雜得駭人,有未散的紅血絲,有壓抑到極致的痛苦,還有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不肯罷休的執(zhí)拗。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包括講臺上的教授。蘇晚晚緊張地抓住了自己的衣角。

在一種令人窒息的寂靜里,顧亦辰一步一步,朝著林薇的方向走去。

他的腳步很沉,落在安靜教室的地面上,發(fā)出沉悶的回響。

最終,他在林薇的課桌前站定。

陰影投下,將林薇籠罩其中。

林薇合上手中的書,緩緩抬起頭,平靜地迎上他的視線。沒有驚訝,沒有畏懼,甚至沒有不耐煩,只是平靜地看著。

顧亦辰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才從干澀的喉嚨里擠出聲音。

每一個字,都嘶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卻又帶著一種不容錯辨的、破釜沉舟的決絕。

“林薇?!?/p>

“小組課題?!?/p>

“我們一組?!?/p>

顧亦辰那句話砸下來,像一塊巨石投入死水,教室里靜得能聽見塵埃落地的聲音。

所有目光都膠著在那一片區(qū)域,帶著驚疑、探究,和一種屏息的興奮。蘇晚晚的臉色瞬間白了,手指無意識地絞緊了書頁。

林薇抬起頭。

陽光從高窗斜射進來,在她濃密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陰影。她看著站在自己課桌前的顧亦辰,看著他眼底那片執(zhí)拗到近乎猙獰的紅,看著他緊繃的下頜線和不穩(wěn)的呼吸。

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既沒有驚訝,也沒有被冒犯的惱怒,平靜得像是在看一場與己無關的默劇。

幾秒鐘的死寂。

然后,她非常輕微地、幾乎難以察覺地勾了一下唇角,那弧度冰冷又疏離。

“不方便?!?/p>

三個字,清晰,平穩(wěn),沒有任何轉圜的余地。

像一盆冰水,兜頭澆滅了所有暗涌的期待和窺探。

顧亦辰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仿佛被無形的力量擊中。他眼底那點偏執(zhí)的光碎裂開,露出底下更深的狼狽和空洞。他似乎還想說什么,嘴唇翕動了一下,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林薇已經(jīng)收回了目光,重新低下頭,翻開了面前的書本。那姿態(tài),分明是送客。

恰在此時,坐在林薇前排的一個短發(fā)女生像是剛反應過來,猛地轉過身,眼睛亮晶晶地看向林薇,帶著點小心翼翼的雀躍:“林薇,那個…你小組找好隊友了嗎?要不要…和我們一起?”

她旁邊另一個戴眼鏡的女生也連忙點頭附和。

林薇抬眼,對她們露出一個淺淡卻真實的微笑:“好啊?!?/p>

干脆利落,沒有一絲猶豫。

這對比太過鮮明,圍觀的人群里響起幾聲壓抑不住的抽氣和低笑。那些目光從林薇身上,轉到僵立原地、面色慘白的顧亦辰身上,意味變得更加復雜起來。

顧亦辰像是被那些目光凌遲,猛地轉過身,幾乎是同手同腳地、僵硬地走回自己的座位。背影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隨時可能斷裂。

蘇晚晚立刻湊過去,低聲急切地說著什么,他卻毫無反應,只是死死盯著面前空白的筆記本,指甲掐進掌心。

教授咳嗽了一聲,打破了尷尬的寂靜,開始繼續(xù)講課。

下課鈴像是赦令。

教授剛離開,學生們便迫不及待地涌出教室。

林薇和她的新隊友——短發(fā)女生叫周婷,眼鏡女生叫李珊——簡單討論了幾句課題分工,約好了下次討論的時間。

整個過程,她能感覺到那道灼熱的、幾乎要將她背部燒穿的視線一直沒有離開。

她若無其事地收拾好東西,和周婷李珊道別,拎起包走向門口。

陸允琛的車果然已經(jīng)等在了老地方。他倚著車門,正低頭看著手機,陽光落在他柔軟的發(fā)頂,周身散發(fā)著一種寧靜溫和的氣息。

看到林薇出來,他收起手機,很自然地迎上前,接過她手里的包。

“怎么樣?新隊友還合得來?”他隨口問,一邊體貼地為她拉開車門。

“嗯,挺不錯的?!绷洲睆澭M車里。

車門關上,隔絕了外面的一切。

陸允琛繞到駕駛座,啟動車子。平穩(wěn)地駛離教學樓區(qū)域。

開出一段距離,等紅燈的間隙,陸允琛才再次開口,語氣依舊平常:“他剛才找你組隊?”

林薇看著窗外,嗯了一聲。

陸允琛打了轉向燈,目光看著前方路況,聲音溫和:“需要我做點什么嗎?”

林薇轉過頭,看向他線條流暢的側臉。他問得很隨意,但她知道,只要她點頭,顧亦辰或許明天就會遇到各種“意外”的麻煩,甚至悄無聲息地消失在江城大學。

她搖了搖頭,聲音里帶著一絲淡淡的疲憊,不是傷心,而是某種膩煩:“不用。跳梁小丑而已,不值得浪費精力?!?/p>

陸允琛從方向盤上空出一只手,輕輕覆上她的手背,溫熱干燥的掌心包裹住她微涼的指尖。

“好?!彼麤]再多問,只笑了笑,“那不想他了。晚上想吃什么?家里新請的粵菜師傅到了,要不要回去試試他的手藝?”

“好啊?!绷洲狈词治兆∷氖种?,也笑了笑。

車子匯入晚高峰的車流,窗外華燈初上,車廂內安靜溫馨。

另一邊,教學樓早已空了大半。

顧亦辰還坐在原來的位置上,一動不動。面前的筆記本依舊空白。

蘇晚晚站在他旁邊,臉上寫滿了焦急和擔憂:“亦辰,走吧…別想了…她不值得…”

顧亦辰毫無反應。

他的手機屏幕忽然亮了起來,是一條新信息,來自一個陌生的號碼。

【顧亦辰同學是嗎?關于你母親下一階段治療方案的專家會診時間需要調整,原定的資助款項流程也有些問題,需要你明天上午務必來一趟醫(yī)學院行政樓903辦公室,找李主任核實一下情況。事關重大,請準時到場?!?/p>

顧亦辰死寂的瞳孔猛地一縮。

母親的治療…資助款…

他像是被針扎了一下,倏地站起身,動作太猛,椅子向后刮出刺耳的噪音。

“亦辰?”蘇晚晚嚇了一跳。

顧亦辰看也沒看她,抓起手機和書包,踉蹌著沖出了教室,朝著醫(yī)學院行政樓的方向狂奔而去。

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扭曲地投在水泥地上,像一個倉皇奔逃的孤魂。

顧亦辰幾乎是撞開醫(yī)學院行政樓903辦公室那扇厚重的木門的。

胸腔里的心臟擂鼓般狂跳,撞擊著肋骨,每一次呼吸都扯得喉嚨生疼。母親蒼白的臉、儀器冰冷的滴答聲、還有那張巨額繳費單上觸目驚心的數(shù)字,在他眼前瘋狂閃爍。

“李、李主任…”他喘著粗氣,聲音破碎不堪,“我是顧亦辰,我母親…”

辦公桌后,坐在皮質轉椅里的人聞聲緩緩轉過身。

不是預想中穿著白大褂、面容嚴肅的主任。

午后斜陽透過百葉窗,在那人身上切割出明暗交錯的光影。高級定制的西裝面料泛著低調的光澤,袖口露出一截鉑金腕表,手指隨意交疊放在膝上,姿態(tài)從容甚至稱得上優(yōu)雅。

是陸允琛。

他臉上沒什么表情,目光平靜地落在顧亦辰狼狽不堪的臉上,看著他額角的汗,劇烈起伏的胸膛,以及那雙因為極度恐慌和急切而赤紅的眼睛。

辦公室里安靜得可怕,只有顧亦辰粗重壓抑的喘息聲。

幾秒的死寂。

顧亦辰猛地反應過來,血液仿佛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他踉蹌著后退半步,脊背重重撞在還未完全合攏的門板上,發(fā)出“哐”一聲悶響。

“是…你?”他的聲音嘶啞得幾乎變了調,帶著一種被愚弄后的震怒和難以置信。

陸允琛沒有回答這個顯而易見的問題。

他微微向后,靠進椅背里,目光像手術刀一樣,冷靜地剖析著顧亦辰的每一寸狼狽。

“顧同學,”他開口,聲音溫和,甚至稱得上禮貌,卻字字帶著冰冷的重量,“請你來,是想談談關于你母親治療資助的問題?!?/p>

顧亦辰死死盯著他,指甲摳進身后的木門,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響,像被困住的野獸。

“之前的款項,是薇薇以匿名方式墊付的?!标懺疏≌Z氣平淡,像在陳述一項商業(yè)條款,“基于她之前一些…不成熟的決定?!?/p>

他頓了頓,目光在顧亦辰爆發(fā)出屈辱和憤怒的臉上停留了一瞬,才繼續(xù)道:“現(xiàn)在,情況不同了?!?/p>

“你什么意思?!”顧亦辰從牙縫里擠出質問,身體因為極致的憤怒而微微發(fā)抖。

“意思很簡單?!标懺疏〗化B的雙手分開,指尖輕輕點了一下光滑的桌面,“后續(xù)的治療費用,以及所謂的‘還款’?!?/p>

他抬起眼,目光沒有任何溫度,直直看向顧亦辰。

“到此為止?!?/p>

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砸在空曠的辦公室里,帶著回音。

顧亦辰像是被瞬間抽干了所有力氣,血液轟隆隆地沖刷著耳膜,又驟然褪去,留下冰冷的虛空。他靠著門板,才勉強支撐住發(fā)軟的身體。

“不…”他下意識地嘶吼,聲音卻虛弱得可笑,“那是…那是我…”

“你的什么?”陸允琛微微挑眉,那點細微的表情里帶著一絲極淡的嘲弄,“你的尊嚴?還是你糾纏不清的借口?”

他站起身。

身高帶來的壓迫感瞬間籠罩下來。他一步步走近,停在顧亦辰面前一步之遙的地方。

“顧亦辰,”他的聲音壓低了些,依舊維持著體面,卻淬著冰碴,“人要清楚自己的位置?!?/p>

他的目光掃過顧亦辰洗得發(fā)白的襯衫領口,掃過他開裂的鞋邊,最后落回他慘白如紙、寫滿崩潰的臉上。

“有些游戲,不是你能玩得起的。有些代價,你也付不起?!?/p>

他微微傾身,靠近顧亦辰的耳邊,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一字一句,緩慢而清晰:

“離林薇遠一點?!?/p>

“別再用你那些可憐又可笑的把戲,來打擾她?!?/p>

“否則,”他頓了頓,聲音里帶上一種毫不掩飾的冰冷威脅,“下次找你談的,就不會是關于錢這么簡單的事了?!?/p>

說完,他直起身,整理了一下毫無褶皺的西裝袖口,仿佛剛才只是拂去了一點灰塵。

再沒看僵死在那里的顧亦辰一眼,陸允琛邁步,從容地與他擦肩而過,拉開了辦公室的門。

陽光涌入,勾勒出他挺拔優(yōu)越的背影。

門在身后輕輕合上,發(fā)出輕微的“咔噠”聲。

辦公室里重新陷入死寂。

顧亦辰還僵硬地靠在門板上,像一尊被遺棄的、布滿裂痕的雕塑。

陸允琛最后那句話,那句冰冷的警告,還在他耳邊反復回蕩,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鐵釬,烙進他混亂的大腦,滋啦作響。

離她遠一點。

可憐又可笑的把戲。

他猛地抬手,狠狠一拳砸在自己發(fā)痛的額角!

為什么…怎么會變成這樣…

那筆錢…母親的命…

還有林薇…她明明…

混亂的思緒和滅頂?shù)目只沤豢棾删W(wǎng),將他死死纏緊,拖入黑暗的深淵。他順著門板滑坐到冰冷的地面上,將爆裂般痛楚的頭顱深深埋進膝蓋。

肩膀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

窗外,夕陽正一點點沉入城市的天際線,巨大的玻璃窗將最后的光線反射成一片冰冷炫目的金紅,卻照不進這間豪華辦公室角落里,那一小團徹底坍塌的陰影。

深秋的梧桐葉落了厚厚一層,踩上去發(fā)出沙沙的脆響。林薇抱著幾本厚重的專業(yè)書,和周婷李珊說笑著從圖書館出來。

“那說定了啊,明天下午沒課,去薇薇家討論!”周婷挽著林薇的胳膊,眼睛亮晶晶的,“我可太好奇?zhèn)髡f中的臨江豪宅了!”

李珊推推眼鏡,小聲補充:“會不會太打擾了?”

“不會,”林薇笑,“正好嘗嘗我家新甜品師的手藝?!?/p>

三人剛走下圖書館前的臺階,斜刺里,一個身影猛地堵在了前面。

是顧亦辰。

他好像直接從某個地方?jīng)_出來,頭發(fā)凌亂,眼底的紅血絲比前幾天更重,像是幾天幾夜沒合眼。身上那件舊外套皺巴巴的,沾著不知在哪蹭到的灰漬。他死死盯著林薇,胸膛劇烈起伏,呼吸粗重得嚇人。

周婷和李珊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往林薇身后縮了縮。

林薇臉上的笑意淡了下去,眉頭微蹙。

“林薇…”顧亦辰的聲音啞得幾乎劈開,帶著一種不管不顧的、瀕臨崩潰的急切,“那筆錢…醫(yī)藥費…是不是你…”

他的話說到一半,像是被什么掐住了喉嚨,猛地頓住。目光越過林薇的肩膀,看向她身后,瞳孔驟然縮緊,剩下的話全都哽在了喉嚨里,臉上血色褪得干干凈凈。

林薇若有所覺,回過頭。

陸允琛不知何時來了,就站在幾步開外的一棵老梧桐樹下。一身剪裁合體的深色大衣,襯得身形頎長挺拔。他手里拿著一個厚厚的牛皮紙文件袋,神態(tài)從容,目光平靜地看著這邊,像是已經(jīng)站了一會兒。

見林薇回頭,他才邁步走過來,步伐沉穩(wěn)。

他沒有看僵立如偶的顧亦辰,徑直走到林薇身邊,很自然地將手里的文件袋遞給她,聲音溫和:“落車上的,剛才李助理送過來的。是你之前要的項目評估報告?”

“嗯,謝謝允琛哥?!绷洲苯舆^文件袋,觸手沉甸甸的。

陸允琛這才像是剛剛注意到擋在前面的顧亦辰,目光輕飄飄地落在他身上,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禮貌的詢問:“這位同學,有事?”

顧亦辰的嘴唇哆嗦著,看著陸允琛那只剛剛遞過文件袋的、骨節(jié)分明的手,看著林薇那么自然地接過,看著他們之間那種無聲卻親昵的默契。

每一個細節(jié)都在無聲地嘲諷著他剛才那個沖動的、未經(jīng)證實的質問。

那筆錢…醫(yī)藥費…

陸允琛在這里。那份“項目評估報告”那么厚,那么正式。

一個荒謬又冰冷的念頭猛地竄進他幾乎要沸騰的大腦——那筆錢,真的是林薇的嗎?還是…從一開始,就是陸允琛的?只是經(jīng)由了林薇的手?

這個猜測像一把冰錐,瞬間刺穿了他所有混亂的情緒,只剩下徹骨的寒。

他所有的掙扎,所有的痛苦,他視若性命、拼盡全力想要償還的“尊嚴”,在眼前這個從容矜貴的男人面前,可能從頭到尾,都是一場可笑至極的誤會和自我折磨。

他甚至…連質問的資格都沒有。

陸允琛還在看著他,目光平靜,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居高臨下的壓力。

顧亦辰喉嚨里發(fā)出“咯咯”的輕響,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像是被剝光了衣服扔在冰天雪地里,連靈魂都在瑟瑟發(fā)抖。

林薇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里連厭煩都懶得給了,只剩下徹底的漠然。

她轉向陸允琛,語氣輕快:“允琛哥,你怎么過來了?”

“順路接你?!标懺疏⌒α诵?,極其自然地伸手,將她頰邊一縷被風吹亂的發(fā)絲別到耳后,動作溫柔親昵,“不是說好了晚上陪我去試那家新開的日料?”

“嗯,差點忘了?!绷洲睆澠鹧劬?。

“那走吧?!标懺疏〉氖謽O其自然地滑下,輕輕攬住林薇的肩膀,將她往自己身邊帶了帶,形成一個保護也是占有的姿態(tài)。

他這才再次看向面無人色的顧亦辰,微微頷首,語氣依舊客氣疏離:“如果沒事,我們先走了?!?/p>

說完,他攬著林薇,繞過僵成一塊石頭的顧亦辰,朝著停在不遠處的車子走去。

周婷和李珊面面相覷,趕緊小跑著跟上。

引擎發(fā)動的聲音驚醒了顧亦辰。

他猛地扭過頭,看著那輛黑色的轎車平穩(wěn)地駛離,車窗緊閉,隔絕了他所有的視線。

秋風卷起枯黃的落葉,打著旋,拍打在他冰冷僵硬的臉頰上。

他孤零零地站在原地,看著車子消失的方向,很久很久。

然后,他慢慢地、極其緩慢地低下頭,看著自己微微顫抖的、空無一物的雙手。

剛才那一刻,陸允琛出現(xiàn)的那一刻,他甚至連問出那個問題的勇氣,都徹底碎裂了。

不是因為威脅,也不是因為恐懼。

而是因為一種更深、更徹底的絕望——他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拼盡全力想要抓住、想要證明的東西,或許從一開始,就不屬于他,也從來與他無關。

他連被騙、被施舍的資格,都可能是一種自作多情。

巨大的荒謬感和虛無感兜頭罩下。

他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像一尊被遺棄在深秋寒風里的雕塑,腳下是厚厚的、枯死的落葉。

期末的空氣里總是摻著紙墨和焦慮的味道。圖書館一座難求,走廊里都靠著低聲背書的人。

林薇從自習室出來,揉了揉發(fā)酸的脖頸,準備去趟洗手間。

剛走到僻靜的回廊拐角,手腕猛地被人從后面用力攥??!力道大得驚人,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

她猝不及防地被拽得轉過身,后背重重撞上冰冷的瓷磚墻面,疼得她悶哼一聲。

顧亦辰的臉驟然逼近。

他整個人像是被抽干了水分的枯木,眼窩深陷,顴骨凸出,只有那雙眼睛燒著一種駭人的、瀕臨瘋狂的赤紅。嘴唇干裂,呼吸粗重滾燙,帶著一股濃重的煙味和絕望的氣息。

“為什么…”他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血淋淋的喉嚨里摳出來,“…耍我…就那么有意思嗎?!”

林薇疼得蹙眉,試圖掙脫,他的手指卻像鐵鉗一樣紋絲不動。

“顧亦辰,你發(fā)什么瘋?放手!”她冷聲道,心底那點殘存的耐心徹底告罄。

“醫(yī)藥費!”他像是沒聽見,另一只手也猛地撐在她耳側的墻上,將她徹底困在他的陰影里,聲音壓抑著劇烈的顫抖,“那筆錢…是不是陸允琛的?!是不是?!”

他死死盯著她的眼睛,不放過任何一絲細微的變化,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哪怕那根浮木是淬毒的。

林薇掙扎的動作頓住了。

她看著他幾乎要碎裂的眼神,看著他因為極度緊張而繃緊到扭曲的面部線條。

忽然,她扯了一下嘴角。

那不是一個笑,而是一種極度疲憊之后,近乎殘忍的了然。

“有區(qū)別嗎?”她問,聲音平靜得可怕。

顧亦辰瞳孔猛地一縮,攥著她手腕的力道又重了三分,像是要將她的骨頭捏碎。

“回答我!”他低吼,額角青筋暴起。

“是我的,還是陸允琛的,”林薇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像冰冷的針扎進他鼓膜的每一條裂縫,“對你來說,有區(qū)別嗎?”

她微微仰起頭,逼近他赤紅的眼睛,毫不退讓。

“顧亦辰,你真正想問的,真的是錢的來源嗎?”

“你不是一直都覺得,我的喜歡廉價又膚淺,我的付出是別有用心,是侮辱了你高貴的自尊嗎?”

“現(xiàn)在好了?!彼D了頓,眼底最后一點溫度也消散殆盡,只剩下冰冷的漠然,“如你所愿。我不喜歡你了,不再糾纏你了,那點‘廉價’的付出也到此為止了。你自由了,你應該高興才對?!?/p>

“怎么?”她偏了偏頭,語氣輕飄,帶著一種致命的嘲諷,“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連那點你瞧不上的‘施舍’,可能都不是來自你最厭惡的我,而是來自另一個讓你自慚形穢的男人…所以,受不了了?”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燒紅的刀子,精準地捅進顧亦辰最痛的地方,然后殘忍地攪動。

他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干干凈凈,只剩下一種死灰般的慘白。撐在墻上的手臂劇烈地顫抖起來,呼吸急促得像是下一秒就要窒息。

“不是…我…”他試圖反駁,喉嚨里卻只能發(fā)出破碎的氣音。

“顧亦辰,”林薇的聲音冷了下去,帶著最后通牒的意味,“松手?!?/p>

他沒有動,只是死死地看著她,眼睛紅得像是要滴出血,里面翻滾著巨大的痛苦、混亂和不甘。

“我讓你松手!”林薇猛地抬高了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厲色。

或許是她的語氣太過決絕,或許是他自己已經(jīng)撐到了極限。

那鐵鉗般的手指,終于一根一根地、極其緩慢地松開了。

手腕上一圈清晰的紅痕,甚至有些發(fā)紫,火辣辣地疼。

林薇立刻抽回手,看也沒看那傷痕,更沒再看眼前搖搖欲墜的人一眼。她整理了一下被扯亂的衣服,面無表情地從他撐出的囚籠里側身走出去。

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在空曠的回廊里清晰回響,穩(wěn)定,決絕,沒有一絲停頓和猶豫。

走到回廊盡頭,光亮處。

陸允琛等在那里,不知已來了多久。他目光掃過她手腕上的紅痕,眼神沉了沉,卻沒多問,只是脫下自己的大衣,披在她肩上,將她輕輕攏住。

“冷了,走吧?!彼曇魷睾汀?/p>

林薇“嗯”了一聲,任由他攬著,消失在走廊的光暈里。

回廊深處,陰影之下。

顧亦辰還維持著那個雙手撐墻的姿勢,像一個被定格的可笑動作。

許久,他猛地彎下腰,劇烈的干嘔起來,卻什么也吐不出來,只有生理性的淚水失控地涌出,砸在冰冷骯臟的地面上。

喉嚨里發(fā)出困獸般絕望的嗚咽。

她甚至…懶得騙他了。

連最后一點能讓他自我欺騙、支撐著他去恨去糾纏的假象,都被她親手撕得粉碎。

原來從頭到尾,他堅守的清高,他憤怒的屈辱,他所有的掙扎和不甘…

在她眼里。

真的。

什么都不是。

期末的緊張氣壓持續(xù)發(fā)酵,但校園論壇的某個角落卻悄然被另一種隱秘的興奮取代。

一個匿名帖子悄然飄紅,標題聳動:【驚!裝窮大小姐的真面目&舔狗的終極反擊?!有圖有錄音!】

主樓什么文字都沒有,只貼了幾張高糊卻依舊能辨認出主角的照片——林薇從不同的豪車上下來,駕駛座的男人側臉輪廓依稀可辨,并非同一人。還有一段嘈雜的音頻附件,點擊播放,背景音混亂,但一個激動到變調的男聲嘶吼清晰可聞:

【…耍我…就讓你那么有成就感嗎?!】 【醫(yī)藥費!那筆錢…是不是陸允琛的?!是不是?!】 【回答我!】

短暫的停頓后,是一個冰冷平靜的女聲,帶著毫不掩飾的嘲弄: 【有區(qū)別嗎?】 【…如你所愿。我不喜歡你了…那點‘廉價’的付出也到此為止了…】 【…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可能都不是來自你最厭惡的我…所以,受不了了?】

音頻在這里被突兀切斷,留下無盡遐想和震撼。

帖子瞬間爆炸。

“臥槽?。?!真是年度大戲!” “所以顧亦辰真是舔狗?還被玩得這么慘?” “林薇這聲音…好冷好無情啊,聽得我頭皮發(fā)麻…” “樓上圣母?之前顧亦辰怎么對人家的忘了?早餐扔垃圾桶,當著全班面羞辱,現(xiàn)在踢到鐵板了不是活該?” “只有我好奇那些豪車男都是誰嗎?陸公子知道嗎?” “匿名保命,聽說林薇私下玩很開,裝窮就是為了找樂子…” “顧亦辰實慘,雖然以前是傲了點,但這被當猴耍也太…”

流言蜚語像病毒一樣裂變,每一個角落都在竊竊私語,目光像探照燈一樣聚焦在風暴中心的兩個人身上。

林薇的反應是直接切斷了所有無關的通訊。周婷和李珊氣不過想為她爭辯,卻被她攔住。

“沒必要。”她翻著手中的外文原著,眼皮都沒抬,“狗叫得再響,也不會影響人吃飯睡覺?!?/p>

她照常上課,只是不再步行,車直接開到教學樓地下車庫。陸允琛陪她的時間更多了些,每次出現(xiàn),都無聲地將那些窺探和指點隔絕在外。有人壯著膽子想上前問什么,被他一個平靜無波的眼神掃過,便噤若寒蟬。

另一種關于陸家背景深厚、不好招惹的猜測又開始悄然流傳。

而顧亦辰,則徹底消失了。

有人說他請假回了老家,有人說他把自己關在實驗室不吃不喝,還有人說他整日泡在校外廉價的酒吧里,爛醉如泥。

直到期末考試最后一科。

林薇提前交卷走出考場,冬日稀薄的陽光照在臉上,有些刺眼。她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氣,準備去車庫。

拐過樓梯口,一股濃重劣質的酒精味和灰塵味撲面而來。

一個人影蜷縮在樓梯下方的陰影里,靠著墻,頭深深埋在膝蓋里。身上那件外套臟得看不出原本顏色,頭發(fā)油膩凌亂,身邊滾落著幾個空啤酒罐。

是顧亦辰。

林薇腳步頓住,眉頭蹙起,下意識地想繞開。

那蜷縮的人影卻像是感應到什么,猛地抬起頭。

四目相對。

林薇呼吸微微一滯。

不過短短十幾天,他幾乎瘦脫了形,臉頰凹陷,胡子拉碴,唯有一雙眼睛,紅得嚇人,里面布滿了渾濁的血絲和一種近乎癲狂的執(zhí)念,直勾勾地盯著她。

那眼神讓她感到一種生理性的不適。

她不再猶豫,加快腳步想要離開。

“薇薇!”

他猛地撲了過來,動作因為醉酒而笨拙踉蹌,卻帶著一股不管不顧的蠻力,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手指冰冷黏膩,像水鬼的觸手。

林薇渾身一僵,胃里一陣翻涌。

“放開!”她厲聲道,用力掙扎。

“薇薇…我錯了…我真的錯了…”他語無倫次,聲音嘶啞破碎,帶著濃重的哭腔和酒氣,“我以前混蛋…我不是人…你原諒我…你再看看我…”

他抓得死緊,指甲幾乎掐進她胳膊的肉里,另一只手甚至試圖去碰她的臉。

“那些話都不是真的…我是喜歡你的…我只是…我只是受不了你騙我…”他涕淚橫流,表情扭曲,卑微又瘋狂,“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我不在乎你是誰…我有錢了…我會掙很多錢…我都還給你…你別不要我…”

他像是陷入了一種徹底的癔癥,力氣大得驚人,整個人幾乎要掛在她身上,污濁的眼淚和口水蹭在她昂貴的大衣袖口。

林薇被他扯得踉蹌,冰冷的惡心感和憤怒直沖頭頂。

“顧亦辰!你他媽給我松手!”她再也維持不住冷靜,用力去掰他的手指。

“我不放!放了你就走了!你就再也不看我了!”他歇斯底里地吼叫起來,引來遠處幾個剛交卷出來的學生的注意。

“瘋子!”林薇咬牙,抬起腳狠狠踹向他小腿骨!

顧亦辰吃痛,悶哼一聲,手上的力道松了一瞬。

就在這間隙,一道身影迅疾上前。

陸允琛不知何時趕到,臉色冷峻,一把將林薇徹底拉到自己身后護住,同時另一只手精準地扣住顧亦辰再次抓來的手腕,反向一擰!

動作干凈利落,帶著毫不掩飾的力道。

“呃啊——”顧亦辰發(fā)出一聲痛呼,整個人被摜得向后踉蹌好幾步,后背重重撞在墻上。

陸允琛擋在林薇身前,目光冰冷地掃過顧亦辰狼狽不堪的模樣,最后落在他剛才抓過林薇的那只手上。

“看來上次的談話,你完全沒聽進去?!?/p>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令人膽寒的壓迫感,每個字都像冰珠砸在地上。

顧亦辰喘著粗氣,赤紅的眼睛死死瞪著陸允琛,像是被激怒的野獸,又要撲上來。

陸允琛卻不再看他,側過頭,對身后的林薇低聲道:“沒事吧?”

林薇搖了搖頭,臉色有些發(fā)白,整理著被扯皺的衣袖,上面還留著清晰的指印和污漬。

陸允琛的眼神徹底冷了下去。

他拿出手機,直接撥了個號。

“李主任嗎?是我,陸允琛?!彼麑χ娫?,語氣平靜無波,目光卻像刀一樣刮過僵立的顧亦辰,“醫(yī)學院大四的顧亦辰同學,似乎精神狀態(tài)很不穩(wěn)定,在教學樓內公然騷擾女同學,行為極具攻擊性?!?/p>

“鑒于他目前的狀態(tài),我認為他已經(jīng)不適合繼續(xù)參加后續(xù)考試,甚至可能存在安全隱患。建議校方立即聯(lián)系他的家屬,并考慮強制介入進行心理評估…”

每一個字,都像最冰冷的判決,砸得顧亦辰體無完膚。

他臉上的瘋狂和血色一點點褪去,最終只剩下死灰般的絕望和難以置信。他看著陸允琛,又透過他,看向他身后面無表情的林薇。

她甚至…沒有再多看他一眼。

只是皺著眉,看著袖口上的污漬,仿佛那比他這個人,更讓她在意。

巨大的荒謬和徹底的毀滅感,終于將他最后一絲神智也吞沒。

校保衛(wèi)科的人很快趕來,在陸允琛簡單的交代下,客套又強硬地“請”走了失魂落魄、不再有任何反抗的顧亦辰。

走廊恢復安靜。

陸允琛轉過身,仔細查看林薇的手腕,指腹輕輕撫過那圈紅痕,眼神深沉:“是我來晚了。”

林薇搖搖頭,深吸一口氣,壓下心底那點殘余的惡心感。

“走吧,”她主動挽住他的手臂,聲音恢復了平靜,“這地方,真讓人不舒服?!?/p>

她最后一次回頭,看向那個被帶離的、佝僂狼狽的背影消失在樓梯拐角。

目光里,沒有恨,沒有怨,甚至沒有勝利者的憐憫。

只有一片徹底的、再無波瀾的淡漠。

像看一個無關緊要的垃圾,被終于清理出了她的世界。

冬日的陽光蒼白冰冷,落在光潔的地面上。

新的流言,又會開始了吧。

但那都和她無關了。

寒假像是驟然傾瀉的閘洪,沖散了校園里最后一點緊繃和喧囂。

對于林薇而言,這個假期是外灘璀璨的夜景,是半島酒店精致的下午茶,是拍賣行里不動聲色的舉牌,是衣香鬢影的宴會廳里恰到好處的寒暄。是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呼吸般的日常。

那些關于江城大學、關于顧亦辰的混亂記憶,被迅速封存、拋遠,變得模糊而不真切,像一場無關緊要的夢魘,醒來便被窗外黃浦江的汽笛聲驅散。

陸允琛的陪伴體貼入微,卻又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從不越界。他帶她見朋友,看畫展,處理一些家族事務時也偶爾讓她旁聽,自然而然地將她納入他未來的藍圖里。

一切都很“合適”。門當戶對,棋逢對手。她幾乎要以為,那個秋天發(fā)生的一切,不過是青春期一段荒唐的插曲。

春節(jié)前夕,陸家一場小型的家宴。

私密性極好的餐廳包間,氛圍溫馨。陸家長輩溫和慈祥,對林薇更是喜愛有加。席間聊起兩人年后去歐洲旅行的計劃,其樂融融。

林薇的手機在手包里輕微震動了一下。

她本不欲理會,但震動接二連三,帶著一種不依不饒的急切。

陸允琛體貼地側過頭,低聲道:“可能有急事?”

林薇歉然一笑,拿出手機。是幾條接連涌入的短信,來自一個陌生的本地號碼。

第一條是一張照片。光線昏暗,背景似乎是醫(yī)院走廊。顧亦辰癱坐在塑料長椅上,頭深深埋在臂彎里,只有一個頹敗消瘦的輪廓。照片拍得倉促又模糊,卻透著一種不祥的氣息。

第二條:【林小姐,求您看看他吧。亦辰他媽媽…昨晚走了?!?/p>

第三條:【他把自己關在醫(yī)院后勤樓梯間一天一夜了,誰勸都不聽,也不處理后續(xù)事情…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了…求您了…】

發(fā)信人,是蘇晚晚。

林薇握著手機的指尖微微一頓。

包間里溫暖如春,銀筷觸碰骨瓷碟的聲音清脆,長輩的笑語溫和??赡菐讖埍涞奈淖趾蛨D片,卻像猝不及防的冰錐,刺破這層完美的隔膜,將另一個世界凜冽的寒風灌了進來。

顧亦辰。

母親。

走了。

她看著屏幕上那個蜷縮的影子,腦海里突兀地閃過一些碎片——他提起母親時偶爾流露出的、罕見的柔軟;他同時打著三份工時眼下的烏青;他攥著那五萬塊錢時,手背爆出的青筋和眼底的血絲…

那些她曾經(jīng)覺得可笑又可憐的“掙扎”和“自尊”,忽然有了沉重而具體的指向。

“怎么了?”陸允琛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詢。

林薇猛地回過神,按熄了屏幕,將手機反扣在腿上。

“沒什么,”她抬起臉,重新掛上得體的微笑,端起面前的果汁抿了一口,“系里同學問小組作業(yè)的事,有點急?!?/p>

陸允琛看了她一眼,目光深邃,卻沒再追問,只是體貼地給她布菜:“先吃飯?!?/p>

這頓飯的后半程,林薇有些食不知味。

那些精致的菜肴失去了味道,長輩的談話像是隔著一層毛玻璃。那個蜷縮在冰冷樓梯間的影子,和眼前衣香鬢影的盛宴,割裂又荒謬地交織在一起。

宴席散場,陸允琛送她回家。

車窗外是流光溢彩的都市夜景,車內放著舒緩的古典樂。

“剛才的信息,”陸允琛握著方向盤,目視前方,語氣平淡無波,“是顧亦辰那邊的事?”

林薇沉默了一下,知道瞞不過他。

“嗯?!彼粗巴怙w速倒退的霓虹,“他母親去世了。”

陸允琛點了點頭,并不意外,似乎早已知道:“節(jié)哀?!?/p>

兩個字,禮貌,疏離,不帶任何感情色彩。

車內重新陷入沉默。

過了片刻,他再度開口,聲音依舊溫和,卻帶著一種冷靜到近乎冷酷的審視:“薇薇,你清楚你現(xiàn)在的位置嗎?”

林薇指尖蜷縮了一下。

“他的悲劇,是他的出身、他的能力、他過去每一個選擇共同作用的結果?!标懺疏〉穆曇羝椒€(wěn)地分析著,像在解構一個商業(yè)案例,“與你無關,更不應由你來負責?!?/p>

“我知道。”林薇輕聲說。

“同情心泛濫,是慈善家該做的事,不是你?!彼麄冗^頭,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深邃,帶著一種不容錯辨的占有和規(guī)訓,“我們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不要因為一些無謂的干擾,模糊了界限?!?/p>

車子平穩(wěn)地停在林家別墅門口。

陸允琛傾身過來,替她解開安全帶,指尖不經(jīng)意擦過她的下頜,帶來一絲溫熱的觸感。

“好好休息,別想太多?!彼粗?,眼神溫柔卻不容置疑,“明天我來接你,陪我去看藝術中心的開幕預展?!?/p>

他看著她走進大門,才驅車離開。

林薇站在玄關冰涼的大理石地面上,沒有開燈。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的萬家燈火,璀璨卻冰冷。

她拿出手機,屏幕亮起,那幾條信息再次刺入眼簾。

蘇晚晚的哀求。那個蜷縮的影子。陸允琛冷靜的聲音。

【我們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p>

【不要模糊了界限?!?/p>

她手指懸在屏幕上方,良久。

然后,她猛地關掉了手機,將它扔在一旁的沙發(fā)上,轉身上樓。

腳步在寂靜的豪宅里發(fā)出空洞的回響。

第二天,藝術中心。

預展現(xiàn)場名流云集,衣香鬢影。林薇穿著一身香檳色及膝裙,站在陸允琛身邊,與他一同應對著各方寒暄。她笑容得體,應對自如,仿佛昨晚那片刻的動搖從未發(fā)生。

直到一個身影的出現(xiàn)。

顧亦辰。

他站在一幅巨大的、色彩壓抑的油畫前,像一尊格格不入的灰敗雕像。穿著一身明顯不合身的黑色西裝,大概是臨時借來充場面的,襯得他更加瘦削單薄。頭發(fā)梳理過,卻依舊掩不住滿臉的憔悴和空洞,眼下是濃重的青黑,嘴唇干裂起皮。

他怎么會在這里?這種場合…

林薇的思緒有一瞬間的凝滯。

隨即,她看到了站在他不遠處、正與一位策展人低聲交談的導師。明白了。大概是導師念及他家中變故,又惜他才華,帶他出來散心,或許也想為他爭取一些什么機會。

顧亦辰似乎對周圍的喧囂毫無所覺,只是直勾勾地盯著那幅畫,眼神空洞,仿佛靈魂已經(jīng)被抽離,只剩下一具麻木的軀殼。

陸允琛也看到了他。

他目光淡淡掃過,沒有任何波動,仿佛只是看到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他自然地攬住林薇的腰,將她往自己身邊帶了帶,低頭溫聲道:“那邊幾位叔伯過來了,我們去打個招呼?!?/p>

他帶著她,從容地從顧亦辰身后不遠處走過。

衣角帶起細微的風。

就在擦肩而過的瞬間。

顧亦辰像是被什么無形的東西刺中,猛地轉過頭!

他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撞上了林薇的視線。

那空洞的眼底,驟然間掀起驚濤駭浪——痛苦、絕望、乞求、還有一絲瀕死的、微弱至極的希冀…復雜得令人窒息。

他嘴唇哆嗦著,似乎想說什么,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是那樣看著她,像溺水的人看著唯一可能存在的浮木。

林薇的心臟像是被那只冰冷的手又一次攥緊,腳步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陸允琛攬在她腰側的手微微收緊,力道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提醒。

他腳步未停,甚至沒有看顧亦辰一眼,仿佛那只是一個不值得投注絲毫注意力的障礙物。

林薇被他帶著,不得不移開視線,跟上他的步伐。

她能感覺到,那道絕望的目光,一直死死地釘在她的背上,像一道無法愈合的傷口,灼熱,又冰冷。

陸允琛正在與幾位長輩談笑風生,語氣謙和從容。

林薇聽著他的聲音,看著眼前流光溢彩的一切,卻仿佛隔著一層透明的膜。

那道目光如影隨形。

她端起侍者托盤里的香檳,指尖冰涼。

玻璃杯壁映出身后遠處,那個依舊僵立在畫前、與周遭格格不入的黑色身影。

渺小,孤獨,正在被這巨大的、華麗的喧囂無聲地吞噬。

她忽然想起他曾經(jīng)的樣子。清冷,孤傲,哪怕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舊衣,脊背也挺得筆直。

不是現(xiàn)在這樣。

香檳的氣泡在杯底細碎地升騰,破裂。

像某些無聲無息湮滅的東西。

藝術中心的冷氣開得很足,吹得人皮膚起栗。香檳杯壁上的水珠滑落,沾濕了林薇的指尖,一片冰涼。

她能感覺到那道目光,像實體一樣釘在她背上,灼熱又絕望。陸允琛攬在她腰側的手掌溫熱穩(wěn)定,正與一位收藏家侃侃而談某位新銳藝術家的投資潛力,語氣從容不迫,每一個音節(jié)都透著恰到好處的修養(yǎng)和距離。

她微微側過頭,用眼角的余光飛快地掃了一眼。

顧亦辰還僵在那幅巨大的油畫前,像被釘死的蝴蝶標本,與周圍流動的光鮮亮麗格格不入。他的側臉在慘白的燈光下毫無血色,只有那雙眼睛,死死地追隨著她,里面翻滾著她不愿深究的、過于沉重粘稠的東西。

陸允琛似乎察覺了她的走神,搭在她腰上的手指極輕地按了一下,是一個溫和的提醒。他結束了談話,微微傾身,嘴唇幾乎貼著她的耳廓,氣息溫熱:“累了?去露臺透透氣?”

他的姿態(tài)親昵自然,無可指摘。

林薇點了點頭。

露臺正對著一片精心打理過的園林夜景,晚風帶著植物的清新氣息拂面而來,稍稍驅散了廳內的沉悶。

陸允琛遞給她一杯清水,自己則倚著大理石欄桿,眺望遠處城市的燈火。

“這里的視野很好?!彼Z氣平常,像只是隨口評價風景,“陸氏明年會注資重建江東那片老城區(qū),包括市立醫(yī)院的新院區(qū)?!?/p>

林薇握著水杯的手指微微一緊。江東區(qū),那是顧亦辰家所在的方向,也是那所設施陳舊的老醫(yī)院所在地。

她沒說話。

陸允琛轉過身,面對她,目光在夜色中顯得格外深邃:“薇薇,這個世界就是這樣。有人住在山頂,有人困在溝渠。偶爾投下一根繩索,可能會被當作救命稻草,但你要清楚,那改變不了溝渠的本質,反而容易弄臟自己的手?!?/p>

他的聲音依舊溫和,甚至稱得上耐心,像是在教導一個懵懂的孩子。

“憐憫是美德,但用錯了地方,就是愚蠢,甚至殘忍?!彼焓郑p輕拂開她被風吹到臉頰的一縷發(fā)絲,指尖溫熱,動作溫柔,說出的字句卻冰冷剔透,“給他不切實際的幻想,讓他一次次撲上來,撞得頭破血流…這真的是你想要的?”

林薇猛地抬起頭。

陸允琛的眼神平靜無波,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

“他已經(jīng)失去母親,學業(yè)也可能因為精神狀態(tài)出現(xiàn)問題而中斷。以他的家境和自尊,后續(xù)的生活會很難?!彼D了頓,目光落在她微微泛白的臉上,“如果你真的還有一絲…不忍?!?/p>

他微微傾身,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那就做得徹底一點。讓他斷干凈所有念頭,認清現(xiàn)實,或許還能逼他找一條能走下去的活路?!?/p>

“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給他若有似無的希望,讓他反復撕開自己的傷口,最后徹底爛在泥里?!?/p>

晚風吹過,林薇覺得有些冷。她看著陸允琛,這個她熟悉又覺得有些陌生的世交哥哥。他的話像一把最精密的手術刀,剖開所有溫情脈脈的表象,露出底下冰冷殘酷的邏輯。

殘忍,卻又該死的正確。

她想起顧亦辰那雙絕望的眼睛,想起他抓住她胳膊時冰冷的顫抖,想起他嘶吼著問“為什么”的瘋狂。

一直這樣糾纏下去,直到他徹底崩潰毀滅嗎?

還是……

陸允琛沒有再逼她,只是靜靜地等著。他篤定,她會做出最“正確”的選擇。

良久。

林薇深吸了一口冰涼的空氣,再緩緩吐出。胸腔里那點不合時宜的、最后的不適感,似乎也隨之被徹底呼出。

她拿出手機,屏幕光映亮她毫無表情的臉。

找到了那個昨天發(fā)來信息的號碼。

指尖在屏幕上停頓了一瞬,然后開始敲擊。

【時間,地點?!?/p>

信息發(fā)送成功。

幾乎立刻,收到了回復,帶著一種卑微的、難以置信的狂喜。

【明天下午兩點,市立醫(yī)院后門那條街的“忘憂”咖啡館!謝謝你林薇!真的謝謝你!】

林薇按熄屏幕,將手機收回手包。

她抬起頭,看向陸允琛,臉上重新掛上那種無可挑剔的、略顯疏離的微笑。

“允琛哥,里面好像要開始拍賣了,我們進去吧?”

陸允琛看著她,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了然的滿意。他伸出手,溫柔地牽起她。

“好?!?/p>

第二天下午,“忘憂”咖啡館。

一家不起眼甚至有些破舊的小店,空氣里彌漫著廉價咖啡豆和奶精的甜膩味道。這個時間點,幾乎沒什么人。

最里面的卡座,顧亦辰坐在那兒。

他換了一件相對干凈的白襯衫,頭發(fā)仔細梳過,試圖掩蓋那份狼狽,但深陷的眼窩和過于蒼白的臉色,以及那雙眼睛里無法掩飾的、劇烈燃燒的緊張和希冀,讓他看起來更像一個等待最終審判的囚徒。

蘇晚晚陪在他身邊,同樣坐立不安,時不時望向門口。

當玻璃門上的風鈴響起,林薇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時,兩人幾乎同時猛地站了起來!

顧亦辰的眼睛瞬間亮了,像是瀕死的人回光返照,死死地盯著她,嘴唇哆嗦著,卻發(fā)不出一個音節(jié)。

蘇晚晚則像是松了一口氣,又更加緊張,連忙拉開旁邊的椅子:“林…林小姐,你來了…請坐…”

林薇穿著一件款式簡潔的白色羊絨大衣,妝容精致,與這間油膩破舊的小店格格不入。她臉上沒什么表情,目光平靜地掃過兩人,在對面坐下。

侍應生過來,她只要了一杯清水。

“林薇…”顧亦辰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帶著小心翼翼的、近乎卑微的顫抖,“謝謝你…肯來見我…”

林薇沒有看他,只是看著窗外灰撲撲的街道。

“我時間不多?!彼_口,聲音平淡,沒有任何情緒起伏,“長話短說?!?/p>

顧亦辰呼吸一窒,雙手緊張地絞在一起,指節(jié)泛白:“我…我知道我以前錯了…錯得離譜…我不該那樣對你…我混蛋…”

他語無倫次,急于剖白,眼淚毫無預兆地涌了出來,混著絕望和悔恨。

“我媽走了…我什么都沒有了…只有…”他哽咽著,抬起通紅的眼睛,乞求地看著她,“林薇…再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我什么都愿意做…我會努力…我會…”

“顧亦辰?!绷洲贝驍嗨?,終于將目光從窗外收回,落在他涕淚交加的臉上。

那目光太過平靜,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

顧亦辰所有的話都卡在了喉嚨里,心臟瘋狂地跳動,帶來一陣陣尖銳的恐慌。

林薇從手包里拿出一個厚厚的、密封好的牛皮紙文件袋,放在桌上,推到他面前。

動作干脆,利落,沒有任何猶豫。

“這里是五十萬?!彼粗难劬?,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像法官宣讀判決書,“足夠你處理完你母親的所有后事,支付你直到畢業(yè)的學費和生活費,甚至支撐你找到第一份工作?!?/p>

顧亦辰臉上的血色,一點點褪盡,只剩下死灰般的慘白。他難以置信地看著那個文件袋,又看向她,嘴唇劇烈顫抖著,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錢是陸允琛以項目贊助的名義出的,手續(xù)干凈,不會給你帶來任何麻煩,你也不必有任何心理負擔。”她繼續(xù)說著,語氣平穩(wěn)得像在念一份商業(yè)合同,“接受它,處理好你該處理的事,然后,徹底離開我的生活?!?/p>

她微微前傾,目光里最后那點憐憫也消失了,只剩下徹底的冰冷和決絕。

“這是我能給你的,最后一點體面?!?/p>

“也是你唯一的選擇?!?/p>

說完,她不再看他瞬間碎裂的表情,站起身。

“不…林薇…我不要…”顧亦辰像是被燙到一樣猛地縮回手,碰都不碰那個文件袋,聲音破碎不堪,帶著徹底的崩潰,“我不是要錢…我…”

“拿著它?!绷洲本痈吲R下地看著他,聲音里帶上了一絲不容置疑的冷厲,“或者,等著被江城大學以精神問題為由勸退,背著巨額債務和你母親未了的后事,徹底爛在你最看不起的溝渠里?!?/p>

“選一個?!?/p>

顧亦辰整個人僵在那里,像是被無形的冰水從頭澆到腳,連靈魂都在瞬間凍結。他看著她,看著那張曾經(jīng)讓他心動、讓他憤怒、讓他無比痛苦又無比眷戀的臉,此刻只剩下冰冷的、程序化的“解決”方案。

原來,這才是她來的目的。

不是原諒,不是回頭。

是最后的…清理。

巨大的荒謬感和絕望感滅頂而來,他甚至連哭都哭不出來了。

蘇晚晚在一旁捂著嘴,眼淚直流,卻不敢發(fā)出一點聲音。

林薇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什么情緒都沒有了。

“保重?!?/p>

她吐出兩個字,轉身,毫不留戀地走向門口。

風鈴再次響起,玻璃門開合,帶進一絲外面冰冷的空氣。

那個白色的身影消失在灰暗的街道盡頭。

卡座里,死一樣的寂靜。

只有那個厚厚的、象征著最終判決的牛皮紙袋,安靜地躺在油膩的桌面上。

顧亦辰死死地盯著它,眼睛睜得極大,瞳孔里卻是一片空洞的死寂。

然后,他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拿那個袋子,而是狠狠一拳砸在自己心口!

“呃…”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野獸瀕死般的嗚咽,終于從他喉嚨里破碎地溢了出來。

他佝僂下身體,額頭重重抵在冰冷骯臟的桌面上,肩膀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

無聲,卻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令人窒息。

蘇晚晚手足無措地看著他,看著那個仿佛被徹底抽走了脊梁骨的男人,眼淚掉得更兇。

窗外的天色,漸漸暗沉下來。

咖啡館里那盞昏黃的吊燈,在他顫抖的背脊上投下?lián)u晃的、破碎的光影。

像一場無聲的葬禮。


更新時間:2025-08-31 06:14: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