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理了驛站的小插曲,使團(tuán)隊伍再次啟程。車輪碾過官道,揚起細(xì)碎的塵土。長途跋涉的枯燥被中途短暫的休憩打破。
楊盈在任如意的指導(dǎo)下,正一臉認(rèn)真地練習(xí)著“男子式”下馬車的動作。小公主抿著唇,努力模仿著如意干凈利落的姿勢,反復(fù)爬上跳下,額角沁出細(xì)汗。
而在另一處樹蔭下,則是截然不同的風(fēng)景。
林晚正忙碌著。她得了楊盈的首肯,趁著這難得的休息間隙,抓緊為六道堂的兄弟們挨個把脈。
理由充分:眾人過往刀口舔血,舊傷暗疾不少,前路兇險,提前調(diào)理能多一分保障。驛站里瑣事纏身(藥膳、藥材、針灸、),這“義診”也只能見縫插針于路途之中。
“王大哥,手伸出來嘛,就一小會兒!”林晚揚起一張明媚的笑臉,聲音清脆得像林間雀鳥,頰邊梨渦深深,對著敦厚的漢子甜甜地喊“哥哥”。
“哎…好,好…”王大哥黝黑的臉上顯出憨厚的局促,老實伸出手。
“齊大哥,到你了哦!昨晚睡得怎么樣?”18歲的少年立刻紅了耳根,結(jié)結(jié)巴巴:“還、還好…林姑娘…我、我沒事…” 林晚的手指搭上他的腕脈,神情專注。
“張大哥,該您啦!”她又脆生生地招呼一個年輕堂眾。
那青年侍衛(wèi)臉“騰”地紅透,期期艾艾地伸出手,眼神亂飄,引得旁邊幾個年長些的堂眾悶笑——這小姑娘嘴甜得緊,一口一個“大哥”,叫得人心頭發(fā)軟又手足無措。
這親昵又自然的稱呼,如同陽光,暖融融地灑在這一小片樹蔭下。年長的還能端著幾分鎮(zhèn)定,年輕的則一個個面紅耳赤,成了枯燥旅途里一道亮眼又令人莞爾的風(fēng)景線。
然而,這道暖融融的“風(fēng)景”,落在不遠(yuǎn)處倚著馬車、抱臂而立的錢昭眼中,卻像是一盆冰水,澆得他心頭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煩躁瞬間凝結(jié)成冰。
他依舊是那副生人勿近的冷峻模樣,玄衣勁裝,身姿筆挺。只是,那周身原本就凜冽的氣場,此刻更是如同數(shù)九寒天的凍土,寒意森森地彌漫開來。
他深邃的目光沉沉地鎖在林晚身上,看著她巧笑倩兮地圍著那些堂眾打轉(zhuǎn),聽著她口中那一聲聲清脆又親昵的——“王大哥”、“齊大哥”、“張大哥”……
每一個“大哥”、都像一根細(xì)小的針,精準(zhǔn)地扎在他緊繃的神經(jīng)上。唯獨他!唯獨對他,她永遠(yuǎn)只有那客套又疏離的——“錢大人”!
這個認(rèn)知,如同淬了毒的冰棱,狠狠刺入心底。錢昭的薄唇抿成了一條毫無弧度的直線,下頜線條繃得如同拉滿的弓弦。
他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但那雙總是沉靜如淵的眼眸深處,此刻卻翻涌著足以凍結(jié)一切的寒流,濃烈的冷意幾乎化為實質(zhì)。
周遭的空氣仿佛都因為他而驟然降溫,連旁邊說笑的幾個堂眾都下意識地噤了聲,偷偷覷了一眼錢都尉那越發(fā)冷硬、如同覆著寒霜的側(cè)臉,心中打鼓:
錢頭兒這臉色…誰惹他了?怎么比平時還嚇人?
林晚似乎也感覺到了那束冰冷刺骨目光的注視,下意識地抬頭朝錢昭的方向望去。
只見他面無表情地、近乎有些僵硬地移開視線,仿佛只是隨意掃過,隨即猛地轉(zhuǎn)身走向馬車,檢查車轅繩索的動作帶著一股生硬的、近乎發(fā)泄的力道,那挺直的背影都透著一股“生人勿近,近者立斃”的凜冽寒氣。
林晚被他這突如其來的、比清晨更甚的寒意凍得一怔。
想起他清晨那句低沉的“好看”,再看看眼前這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背影,心頭那點殘留的雀躍和期待瞬間被巨大的茫然和一絲委屈淹沒。
她不明白,明明早上還好好的,怎么現(xiàn)在又……難道是自己哪里做錯了?
她抿了抿唇,收回目光,強壓下心頭的酸澀和委屈,繼續(xù)給下一位堂眾把脈,只是臉上的笑容淡了些,那份明媚的陽光仿佛被一層薄薄的陰云籠罩,連那聲“李大哥”都似乎少了點之前的活力。
夕陽的余暉為落腳的客棧染上一層暖金,卻驅(qū)不散錢昭心頭那越積越厚的陰霾。
一路行來,林晚那一聲聲脆生生的“大哥”猶在耳邊回響,像細(xì)密的芒刺扎在心上。
而當(dāng)他大步流星穿過客棧后院,準(zhǔn)備去尋寧遠(yuǎn)舟議事時,眼前的一幕,如同投入油桶的火星,瞬間將他強壓的煩躁點燃成了熊熊烈火!
只見后院空地上,一群六道堂的漢子們正刻意地打著赤膊,汗流浹背地練著拳腳。肌肉賁張,熱氣蒸騰,場面充滿了粗獷的雄性氣息。
起因無他,任如意那句“只想要孩子不要感情”的驚人之語,如同打開了潘多拉魔盒,讓這群平日里還算正經(jīng)的家伙瞬間化身開屏的孔雀,卯足了勁兒展示自己。
楊盈小臉通紅,躲在廊柱后,想看又不敢看,只露出一雙羞怯的眼睛。
而讓錢昭瞳孔驟縮、怒火直沖頭頂?shù)?,是站在楊盈旁邊的林晚!她非但沒有回避,反而看得……津津有味?
甚至還微微歪著頭,偶爾伸出纖細(xì)的手指點點戳戳,小嘴微動,似乎在低聲評價著什么!那神情,與其說是羞澀,不如說帶著一種……研究的專注?
“林晚!”一聲壓抑著暴怒的低喝如同驚雷炸響!錢昭的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周身寒氣四溢,瞬間凍結(jié)了場中所有喧囂。
他銳利的目光如同冰錐,狠狠剮過那群光著膀子、瞬間僵住的“孔雀”們:“成何體統(tǒng)!立刻把衣服穿上!” 那聲音里的威壓和寒意,讓眾人一個激靈,慌忙抓起衣服就往身上套。
緊接著,錢昭一步跨到林晚面前,完全無視了所謂的“男女大防”,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一把攥住了她纖細(xì)的手腕!力道之大,讓林晚痛呼一聲。
“錢大人?你……” 林晚完全懵了,手腕被攥得生疼,只能跌跌撞撞地被那股不容抗拒的力量拖著走。
錢昭一言不發(fā),臉色鐵青,拉著她徑直穿過回廊,砰地一聲推開自己房間的門,將她拽了進(jìn)去,又反手甩上了門。
房門隔絕了外界。林晚揉著發(fā)紅的手腕,驚魂未定又茫然不解地看著眼前這個渾身散發(fā)著駭人低氣壓的男人:“錢大人?你這是做什么?”
房間內(nèi)光線有些暗。錢昭背對著她,胸膛劇烈起伏,顯然在極力平復(fù)翻涌的情緒。
剛才那一瞬間的沖動和占有欲,如同失控的野馬。然而,當(dāng)林晚那帶著困惑和一絲委屈的聲音響起,當(dāng)他轉(zhuǎn)過身,真正面對這張在昏暗光線下依舊明媚、卻寫滿無辜和不解的年輕臉龐時,一盆冰水兜頭澆下。
理智,瞬間回籠。
眼前的姑娘,才十六歲。一張小臉稚氣未脫,那雙琥珀色的眼眸清澈見底,帶著不諳世事的天真和對他行為的純粹疑惑。如果自己成親早些……她的年紀(jì),或許可以做他的女兒了。
而他錢昭,是什么人?身負(fù)血海深仇,前路九死一生,是抱著必死的決心踏上這條使團(tuán)之路的。
他的世界充滿刀光劍影、陰謀算計,是冰冷的深淵。他有什么資格?又憑什么……要把眼前這個如同初春新蕊般明媚鮮活、有著大好未來的姑娘,也拖入這萬劫不復(fù)的泥潭?讓她陪著他一起沉淪、一起毀滅?
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自我厭棄瞬間攫住了他。那滿腔的醋意和占有欲,在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顯得如此可笑又可悲。
錢昭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挺拔的脊背微微佝僂下去,周身駭人的氣勢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深深的疲憊和蒼涼。
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只剩下死水般的沉寂和疏離。
“林女官,” 他的聲音干澀沙啞,帶著一種刻意的、冰冷的距離感,“是在下唐突了。抱歉。我們出去吧?!?/p>
說罷,他不再看林晚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是煎熬,徑直轉(zhuǎn)身就要開門離開。
他叫她“林女官”。
那刻意拉遠(yuǎn)的稱呼,那瞬間萎靡下去的氣勢,那避之不及的態(tài)度,如同電光火石般擊中了林晚!
行駛途中她對其他堂眾的親昵互動,剛才她對眾人身體的“指指點點”(在她看來只是基于醫(yī)者角度的觀察評價),還有此刻錢昭這反常的暴怒與突然的退縮……
一個不可思議卻又無比清晰的念頭,如同驚雷般在她腦海中炸開!
錢大人…他在吃醋?!
這個認(rèn)知讓林晚的心跳瞬間失控,如同擂鼓!一股巨大的、混合著狂喜、羞怯和破釜沉舟勇氣的熱流直沖頭頂!
看著他即將拉開門離去的、透著拒絕和孤寂的背影,林晚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在瘋狂吶喊:
不能讓他走!不能就這樣結(jié)束!必須抓住他!
行動永遠(yuǎn)快過思考!
“錢昭!” 她脫口而出,不再是疏離的“錢大人”,而是帶著顫抖和孤注一擲勇氣的呼喚!
在錢昭即將拉開門的瞬間,林晚猛地從背后撲了上去,用盡全身力氣抱住了他勁瘦的腰身!
臉頰緊緊貼在他帶著汗意和塵土氣息的、堅硬的后背上。雙臂死死環(huán)住,仿佛抱住的是溺水中唯一的浮木。
“你能管我!錢昭,你能管我!” 她帶著緊張,聲音顫抖卻異常清晰,將少女所有的勇氣和心意都賭在了這一抱之上。
錢昭的身體驟然僵直!如同被點了穴道。少女溫軟的身體緊貼著他,帶著馨香的氣息包裹著他,那一聲“錢昭”如同滾燙的烙鐵,燙得他靈魂都在顫抖。那瞬間的依戀和溫暖,幾乎要擊潰他所有的防線。
然而……
他背負(fù)的血仇,他注定的結(jié)局,她如花的年紀(jì),她明媚的未來……如同冰冷的枷鎖,瞬間將他拉回現(xiàn)實。短暫的僵硬后,一股巨大的痛楚攫住了他。
他不能!他不能自私地回應(yīng)這份純粹而滾燙的心意!
錢昭深吸一口氣,用盡畢生最大的克制力,一根一根地、堅定而緩慢地,掰開了林晚緊緊環(huán)抱在他腰間的、那雙溫暖而顫抖的小手。那觸感,如同在剝離自己心頭的血肉。
他轉(zhuǎn)過身,面對著林晚,目光卻垂落在地面,不敢去看那雙此刻必定盈滿明媚光芒的眼睛。
“林姑娘,” 他重復(fù)著那冰冷的稱呼,聲音艱澀得如同砂礫摩擦,“我管不了你?!?/p>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擠出來的冰渣,帶著斬斷一切的決絕。
轟——
林晚只覺得整個世界在眼前轟然倒塌!
所有的勇氣,所有的期待,所有因那個“吃醋”念頭而升騰起的甜蜜幻想,在這一句“管不了你”面前,被徹底碾得粉碎!
巨大的羞恥、難堪、失落和被拒絕的劇痛,如同海嘯般瞬間將她淹沒!比手腕的疼痛更甚百倍千倍!眼淚再也不受控制,如同斷了線的珠子,洶涌地奪眶而出!
但她死死咬住了下唇,硬生生將那即將溢出口的嗚咽堵了回去。不能哭出聲!不能在他面前示弱!
她用盡最后一絲力氣,猛地抽回被錢昭握過的手,仿佛那是什么燙手的東西。她低下頭,長發(fā)垂落,遮住了她淚流滿面的狼狽。
“對不起,” 她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卻努力維持著最后一點搖搖欲墜的自尊,每一個字都像是刀子在割自己的心,“打擾錢大人了。”
話音未落,她像一只受驚的小鹿,猛地轉(zhuǎn)身拉開房門,用盡全身力氣沖了出去!只留下一個倉惶逃離、帶著絕望破碎感的背影。
房門在錢昭面前無力地晃動著。
他僵立在原地,維持著那個掰開她雙手的姿勢,如同被石化。
剛才少女撲上來時溫軟的觸感,她帶著哭腔的“錢大人”,她洶涌而出的眼淚,以及最后那句強撐自尊的“對不起”……像無數(shù)把鈍刀,反復(fù)凌遲著他的心臟。
他緩緩抬起那只剛才掰開她的手,指尖似乎還殘留著她肌膚的溫暖和淚水的濕意。
他死死攥緊了拳頭,指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泛白,青筋暴起,仿佛要將那殘留的、令他心碎的溫度徹底捏碎。
一種巨大的、幾乎將他吞噬的無力感和痛楚,如同冰冷的潮水,將他徹底淹沒。他緩緩閉上眼,喉結(jié)劇烈地滾動著,咽下那幾乎要沖破喉嚨的苦澀。
而逃回自己房間的林晚,反手死死插上門閂,背靠著冰冷的門板,才敢放任自己滑落在地。
她蜷縮成一團(tuán),將臉深深埋進(jìn)膝蓋,壓抑了許久的嗚咽終于如同受傷的小獸般爆發(fā)出來,肩膀劇烈地顫抖著。眼淚像決堤的洪水,瞬間濡濕了衣襟。
這一夜,少女初綻的心事,在無盡的委屈、羞恥和心碎中,被淚水浸泡得冰冷徹骨。窗外的月光,冷冷地照著她單薄顫抖的身影,映照著無聲的悲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