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海霧尚未散盡，林燼已經(jīng)背著琴走出武館。外婆在院子里教幾個孩子基本功，見他出門，只是瞥了一眼，沒說什么。
臨海鎮(zhèn)的白天比省城安靜得多，少了車流人聲，多了海浪和風(fēng)。林燼沿著主街向西走，路過幾家早早開門的店鋪。漁具店老板正在門口整理漁網(wǎng)，看見他，點頭算是打招呼。林燼僵硬地回了個禮，加快了腳步。
他需要找個沒人的地方。
右手又開始隱隱作痛，不是劇烈的疼痛，而是一種深植骨髓的酸脹感，提醒著他失去的東西。醫(yī)生說是永久性神經(jīng)損傷，復(fù)健只能緩解，無法根治。但他還是每天堅持做那些枯燥的練習(xí)，徒勞地希望能有奇跡發(fā)生。
街道盡頭，一座廢棄的建筑半隱在樹叢中。門楣上“臨海書院”四個字已經(jīng)斑駁難辨，圍墻多處坍塌，院內(nèi)雜草叢生。據(jù)說這里曾經(jīng)是鎮(zhèn)上唯一的學(xué)堂，后來新校舍建成就廢棄了。
林燼從一處缺口鉆進院子。主建筑是棟二層小樓，木結(jié)構(gòu)，瓦頂多處破損，但整體還算完好。推開門，灰塵在從窗欞透進來的光線中飛舞。
室內(nèi)空蕩，只有幾張破舊的桌椅堆在墻角。地上散落著一些紙頁，已經(jīng)發(fā)黃脆化。最里面有個稍高的臺子，想必是當(dāng)年先生講課的地方。
這里足夠安靜，也足夠隱蔽。
林燼小心地解開布包，取出古琴。他將琴放在臺子上，自己盤腿坐下。晨光從破損的窗紙間漏進來，在琴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他用左手輕輕拂過琴弦。七根絲弦冰涼而光滑，如同凝固的淚水。
右手無力地搭在膝上，食指微微抽搐。他嘗試彎曲手指，卻只得到一陣無力的顫抖作為回應(yīng)。那種熟悉的絕望感又涌上心頭——明明音樂還在腦海中奔騰，卻再也無法通過這雙手表達出來。
他閉上眼，深呼吸，試圖平復(fù)情緒。海風(fēng)從破窗吹進來，帶著咸腥的氣息。
忽然，一陣奇異的聲響隱約傳來。不是海浪聲，也不是風(fēng)聲，更像是...鼓聲？節(jié)奏強勁而有力，隔著距離聽不真切，卻莫名地觸動了他內(nèi)心的某根弦。
林燼側(cè)耳傾聽，但那聲音又消失了，仿佛只是幻覺。
他搖搖頭，將注意力轉(zhuǎn)回琴上。既然右手無法按弦，至少左手還能撥弄。他想起古琴中的泛音技法——那些空靈縹緲的音符，只需要輕輕觸碰琴弦的特定位置，而不需要按壓。
或許可以試試。
林燼將左手放在琴弦上方，尋找著泛音點。古琴琴面有十三個徽位，標(biāo)示著泛音的位置。他嘗試用食指輕輕點向第七徽的位置，同時拇指撥弦。
“叮...”
一個清澈空靈的音符在寂靜的空間中響起，如同水滴落入深潭，漾開圈圈漣漪。音色純凈得不染一絲雜質(zhì)，在廢棄書院中回蕩，與從破窗漏進的陽光交織在一起。
林燼怔住了。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聽到自己奏出如此純凈的音符。
他再次嘗試，這次是第五徽的位置。
“咚...”音色較之前低沉些，卻同樣清澈。
一個接一個，他探索著不同的泛音點。有的高亢如鳥鳴，有的低沉如鐘聲，有的明亮如月光，有的朦朧如晨霧。這些空靈的音符在廢棄書院中交織，形成一種寂寞而夢幻的旋律。
沒有右手按弦的變化，這些泛音無法組成完整的曲調(diào)，只是零散的音符，如同散落的珍珠，缺少串聯(lián)的絲線。但卻有一種奇特的美感——一種殘缺的、不完整的美。
林燼完全沉浸在這種探索中，忘記了時間，忘記了右手的疼痛，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他只是不斷地尋找著下一個泛音點，聽著一個個音符在空氣中誕生、回蕩、消散。
有些音符讓他想起省城音樂學(xué)院的琴房，那些充滿競爭和壓力的日子；有些讓他想起最后一次登臺演出，臺下觀眾的目光和最終斷裂的琴音；有些則讓他想起更久遠的事情——母親還未離開時，坐在他床邊哼唱的搖籃曲。
音符越來越密集，越來越自由。他開始嘗試用不同的指法撥弦，讓泛音產(chǎn)生微妙的變化。有時輕如耳語，有時亮如宣言。那些無法通過完整演奏表達的情緒，通過這些零散的音符悄然流露。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輕微的響動從門外傳來。
林燼猛地停手，琴聲戛然而止。他屏息傾聽，但那聲音沒有再出現(xiàn)?；蛟S是風(fēng)吹動什么東西，或許是某種小動物。
他松了口氣，正準備繼續(xù)，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右手不知何時已經(jīng)微微抬起，食指正輕輕搭在琴弦上，仿佛要參與演奏。
這個發(fā)現(xiàn)讓他心跳加速。他嘗試著讓右手食指按壓琴弦，但一陣刺痛立刻襲來，手指無力地滑落。
希望如泡沫般破滅。
林燼靠在墻上，疲憊地閉上眼睛。那些泛音帶來的短暫慰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深重的無力感。
書院外，海浪聲陣陣傳來，永恒而漠然。
他就這樣坐了許久，直到陽光從窗欞的這一側(cè)移到了另一側(cè)。肚子咕咕作響提醒他該回去了，但他遲遲不愿起身。
最后，林燼重新坐直，將左手放回琴上。這次他沒有嘗試任何技巧，只是簡單地、反復(fù)地撥動同一個泛音。
“叮...叮...叮...”
清澈的音符規(guī)律地響起，如同某種儀式，又如同心跳。他閉上眼睛，聽著音符在空間中回蕩，與遠處海浪的節(jié)奏悄然契合。
這一刻，他不再是那個失去了一切的少年，只是一個與聲音同在的存在。
當(dāng)最后一個音符消散在空氣中，林燼緩緩收起古琴，仔細地用布包好。走出書院時，夕陽已經(jīng)開始西沉，將海面染成金色。
回武館的路上，他再次經(jīng)過那家漁具店。老板還在門口，這次卻主動開口：“剛才聽見很好聽的聲音，是你弄出來的？”
林燼愣了一下，點點頭。
“像鈴鐺，又不像。”老板撓撓頭，“挺好聽的?！?/p>
這句簡單的稱贊讓林燼有些不知所措。他低聲說了句謝謝，快步離開。
武館里，外婆正在準備晚飯。見林燼回來，她看了眼他背著的琴，沒問什么，只是說：“洗手吃飯?！?/p>
晚飯后，林燼回到房間，拿出減字譜本子。今天在書院的體驗讓他有了新的想法。他嘗試用減字譜記錄那些泛音的組合，探索著僅用左手和泛音表達音樂的可能性。
夜深了，遠處又隱約傳來那奇異的鼓聲。今晚的節(jié)奏有所不同，更加沉穩(wěn)，仿佛在訴說著什么。
林燼停筆傾聽。鼓聲與海浪聲交織，形成一種原始的韻律。他忽然想起白日在書院中，那些泛音與環(huán)境的共鳴。
一個念頭閃過腦海。
他重新打開減字譜本子，開始記錄的不是琴譜，而是一種更加自由的形式——將泛音與環(huán)境的聲響結(jié)合的可能性。
右手的隱痛仍在，但此刻的他沉浸在這種新的探索中，暫時忘記了痛苦。
窗外，一輪明月升起，海面上銀光粼粼。潮聲陣陣，如同大自然永恒的低語，回應(yīng)著人間零星的樂音。
在臨海鎮(zhèn)的另一個角落，江嶼站在窗前，望著同一輪月亮。他右手無意識地輕敲窗欞，重復(fù)著白天擊鼓的節(jié)奏。
兩人都不知道，在這個夜晚，他們的創(chuàng)造已經(jīng)開始悄然對話——一個通過琴弦泛音，一個通過鼓面震動；一個寂寞空靈，一個強勁有力。
如同潮汐與月亮的牽引，兩股力量正在無聲地靠近，注定要在某個時刻交匯，創(chuàng)造出全新的和聲。
但此刻，他們只是各自孤獨地，與自己的樂器和對音樂的渴望相伴。
夜深了，林燼終于放下筆。減字譜本子上已經(jīng)寫滿了新的符號和注釋。他吹滅燈，躺在床上，聽著遠處潮聲。
在入睡前的迷糊中，他似乎又聽到了那隱約的鼓聲，這一次，更加清晰，更加接近。
而這一次，他沒有覺得那是幻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