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像化不開的墨。
佛堂里只點了一盞豆大的油燈，昏黃的光被風(fēng)從窗欞的破洞里吹得搖晃，將沈芷寧的影子投在斑駁的墻上，忽明忽暗，像個隨時會碎裂的剪影。畫屏已經(jīng)睡熟了，蜷縮在炕角，眉頭卻還皺著，想來是白日里又為了那點發(fā)霉的糙米跟送食的太監(jiān)置了氣。
沈芷寧卻沒什么睡意。她披著件畫屏補過的舊棉袍，坐在炕邊的矮凳上，手里捏著半塊從劉婆婆那里換來的干硬窩頭。窩頭是冷的，硌得牙床生疼，可她嚼得很慢，目光落在油燈的燈芯上，眼神空茫，像是在看燈，又像是透過燈，看到了很遠的地方。
白日里劉婆婆布包里那角纏枝蓮紋樣，像根淬了毒的針，扎進了她心里。
那紋樣她太熟了。母親的嫁妝里，十件有八件繡著這個——枕頭邊的帳子、壓箱底的嫁衣、甚至連裝首飾的小匣子，都用這種淡紅色的線，繡著纏纏繞繞的蓮枝。母親說，這是南疆的“守緣紋”，繡了它，就能守住身邊的人。
可最后呢？母親守了一輩子，還是沒能守住沈家，沒能守住自己。
沈芷寧咬了口窩頭，粗糙的顆?？ㄔ诤韲道?，咽不下去。她抬手，按住自己的胸口，那里像是有團冰冷的霧，堵得她喘不過氣。油燈的光忽然晃了晃，映得墻上的影子猛地扭曲——她仿佛又看到了前世那個雪天。
那天的雪下得真大啊，鵝毛似的，把整個紫奧城都蓋得白茫茫的。她被兩個太監(jiān)反剪著雙手，拖在雪地里走，單薄的囚衣根本擋不住刺骨的寒風(fēng)，凍得她骨頭縫里都疼。宮人們都遠遠地站著，沒人敢看她，沒人敢跟她說話，只有風(fēng)卷著雪沫子，往她臉上打，疼得像刀子割。
她被拖到坤寧宮的偏殿時，慕容明珠正坐在暖閣里烤火。她穿著件明黃色的繡鳳夾襖，手里捧著個赤金暖爐，見她進來，連眼皮都沒抬一下，只慢悠悠地撥了撥爐子里的炭。
“沈妹妹來了?！蹦饺菝髦榈穆曇艉苘洠瑓s像冰碴子，“外頭冷吧？快進來暖暖?！?/p>
旁邊的宮女趕緊搬了個小凳，卻故意放在離火爐最遠的地方。沈芷寧沒坐，她知道慕容明珠不是叫她來取暖的，是叫她來送命的。
“皇后娘娘?！彼_口，聲音沙啞得厲害，“家父究竟犯了什么罪？您告訴我，我去跟陛下說，求他……”
“求陛下？”慕容明珠終于抬了眼，看著她的眼神里滿是嘲諷，“沈妹妹，你到現(xiàn)在還不明白？你父親的罪，是陛下定的；沈家滿門的罪，也是陛下定的。你求誰都沒用?！?/p>
她放下暖爐，站起身，走到沈芷寧面前，抬手，用涂著蔻丹的指甲，輕輕劃過沈芷寧的臉頰：“你說你，好好的沈侍郎千金不當(dāng)，非要去爭那不屬于你的東西。陛下的恩寵，是那么好得的嗎？你娘當(dāng)年就是太蠢，以為憑著幾分姿色和那點南疆的小把戲，就能留住先帝的心，最后還不是落得個‘病逝’的下場？”
沈芷寧猛地抬頭，盯著慕容明珠：“我娘的死，是你做的？”
“是又怎么樣？”慕容明珠笑得更得意了，“你娘當(dāng)年擋了我母親的路，我替我母親報仇，天經(jīng)地義。倒是你，明明知道你娘是怎么死的，還敢去招惹陛下，你說你是不是蠢？”
她湊近沈芷寧的耳邊，聲音輕得像毒蛇吐信：“你知道嗎？你哥哥在邊疆戰(zhàn)死的消息，是我讓人特意告訴你父親的。我就想看看，你父親會不會急得吐血——果然，他一病不起，正好給了我機會，讓我給你父親安個‘通敵叛國’的罪名。”
“還有你那可憐的母親，”慕容明珠繼續(xù)說，語氣里滿是惡意，“她倒是有骨氣，知道你父親被抓了，就上吊自盡了。只是她死之前，還在喊你的名字呢，說‘寧兒，娘對不起你’——你說她對不起你什么？是對不起你連累了沈家，還是對不起她當(dāng)年沒把你教聰明點？”
每一句話，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狠狠扎進沈芷寧的心里。她看著慕容明珠那張得意的臉，看著她鬢邊插著的那支赤金點翠步搖——那步搖，還是當(dāng)年陛下賞給她的，后來被慕容明珠借去，就再也沒還回來。
“你這個毒婦！”沈芷寧猛地撲過去，想撕爛慕容明珠的臉，卻被旁邊的宮女死死按住。
慕容明珠被她嚇了一跳，隨即又鎮(zhèn)定下來，拍了拍袖口，像是沾了什么臟東西：“看來沈妹妹是不想好好說話了?！彼龑ε赃叺奶O(jiān)使了個眼色，“把藥給她端上來吧?！?/p>
很快，一個小太監(jiān)端著一碗黑漆漆的藥湯進來，藥味刺鼻。沈芷寧知道那是什么——是鶴頂紅，穿腸的毒藥。
“陛下說了，念在你曾侍奉過他，給你個體面?！蹦饺菝髦榭粗?，眼神里沒有絲毫憐憫，“你就乖乖喝了吧，下輩子投個好胎，別再做這宮里的夢了?！?/p>
沈芷寧被按住，動彈不得。她看著那碗毒藥，又看著窗外漫天的大雪，忽然笑了。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她笑自己傻，笑自己天真，笑自己到死才明白，這宮里根本沒有什么恩寵，沒有什么真情，只有無盡的算計和殺戮。她恨慕容明珠的狠毒，恨年婧瑤的跋扈，更恨蕭衍的薄情——是他，給了她希望，又親手把她推入了地獄。
“慕容明珠，”沈芷寧看著她，一字一句地說，聲音沙啞卻清晰，“我就是化作厲鬼，也不會放過你！”
慕容明珠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笑得前仰后合：“厲鬼？沈妹妹，你也太天真了。這宮里的厲鬼還少嗎？也沒見哪個能報仇的。你就安心去吧?！?/p>
太監(jiān)端著藥碗，強行撬開她的嘴，將那碗黑漆漆的藥湯灌了下去?？酀乃幬端查g蔓延開來，灼燒著她的喉嚨，她的五臟六腑。她感覺自己的生命在一點點流逝，意識越來越模糊。
在徹底失去意識前，她看到慕容明珠站在雪地里，對她揮了揮手，口型像是在說：“再見了，沈妹妹。”
“小姐！小姐您怎么了？”
畫屏的聲音猛地將沈芷寧從回憶里拉了回來。她回過神，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何時已經(jīng)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進掌心，鮮血順著指縫滴落在地上，染紅了一小塊青磚。
“我沒事。”沈芷寧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心頭的恨意，聲音卻還是帶著些顫抖。
畫屏看著她掌心的傷口，又看了看她通紅的眼眶，急得快哭了：“小姐您肯定是做噩夢了！都怪這破地方，又冷又陰的，才讓小姐睡不安穩(wěn)?！彼s緊從包袱里拿出傷藥，小心翼翼地替沈芷寧包扎傷口，“小姐您別想那么多了，咱們現(xiàn)在好好的，比什么都強。”
沈芷寧看著畫屏擔(dān)憂的臉，點了點頭，卻沒說話。
好好的？怎么可能好好的。
那些仇恨，那些痛苦，就像刻在她骨頭上的疤，就算重生一次，就算換了個地方，也永遠不會消失。慕容明珠、年婧瑤、蕭衍……還有那些曾經(jīng)落井下石的人，他們的名字，早就被她一筆一劃地刻在了心里，刻進了骨髓里。
她抬起頭，望向窗外。月亮不知何時出來了，清冷的月光透過窗欞的破洞照進來，落在地上的血漬上，泛著詭異的光。遠處的宮墻在月光下像一道巨大的黑影，壓得人喘不過氣。
“畫屏，”沈芷寧忽然開口，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你說，這佛堂里的佛像，真的能聽到人的心愿嗎？”
畫屏愣了愣，不知道她為什么這么問，還是老實回答：“應(yīng)該……能吧？佛不是有慈悲心嗎？”
沈芷寧笑了笑，沒再說什么。她站起身，走到窗邊，望著那輪清冷的月亮。
慈悲心？她不需要。
她只需要力量，需要復(fù)仇的力量。
她要在這冷宮里好好活著，像一株在石縫里生長的野草，用盡全身力氣扎根，汲取養(yǎng)分。等到來年春天，等她積攢夠了力量，她就要從這冷宮里走出去。
她要讓那些欠了她的人，一個個都付出代價。她要讓慕容明珠嘗嘗家破人亡的滋味，要讓年婧瑤嘗嘗被人拋棄的痛苦，要讓蕭衍嘗嘗眾叛親離的絕望。
她要親手，把那些人都拖入地獄。
月光落在沈芷寧的臉上，映得她的眼神冰冷而銳利，像一把剛剛淬過火的刀。她的嘴唇輕輕動了動，無聲地念著那些刻在骨髓里的名字，每念一個，心頭的恨意就深一分。
荒庭鎖得住清秋，卻鎖不住她的仇恨。
殘佛斂得起慈悲，卻斂不住她的鋒芒。
這一世，她沈芷寧，只為復(fù)仇而活。
她要讓這深宮，這江山，都成為她的棋局。而那些曾經(jīng)傷害過她的人，都將成為她棋盤上的棋子，任她擺布，直到……萬劫不復(f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