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月光凝固在院落中。
小夭的后背緊貼著粗糙的墻壁，寒意透過單薄的寢衣滲入肌膚，卻遠不及相柳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更讓她感到刺骨冰寒。
她的指尖還殘留著方才本能格擋時，與他手腕相觸的冰冷觸感，以及那瞬間爆發(fā)又強行壓下的、屬于戰(zhàn)士的凌厲。
完了。
這兩個字如同驚雷，在她腦海中反復炸響。
她該如何解釋這絕非游醫(yī)應有的反應和身手？重生之事，匪夷所思，絕不可言說。任何編造的謊言，在他銳利如刀的審視下，都顯得蒼白無力。
相柳依舊靜立原地，白衣在月下泛著冷光，負于身后的手看似隨意，周遭的空氣卻仿佛被無形之力抽緊，壓抑得令人窒息。地上那名探子已徹底沒了聲息，如同一灘被遺忘的污跡。
他并沒有立刻逼問，只是那樣沉默地看著她，黃金面具隔絕了所有情緒，唯有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在黑暗中閃爍著莫測的光芒。
這種沉默的壓迫，遠比疾言厲色的拷問更令人心驚。
小夭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撞擊，幾乎要破膛而出。她強迫自己垂下眼睫，避開那令人無所遁形的視線，大腦飛速旋轉(zhuǎn)，尋找著一線生機。
就在她幾乎要被這死寂壓垮時，相柳卻忽然動了。
他并未向她逼近，而是轉(zhuǎn)身，走向那堆被“無味散”污染、已被他焚毀的藥材灰燼旁，蹲下身，從懷中取出一方素白帕子，極其仔細地，將地上那探子尸體旁跌落的幾枚細微的、幾乎看不見的金屬暗器殘片，一一拾起，包裹好。
他的動作從容不迫，甚至帶著一種詭異的優(yōu)雅，仿佛剛才那雷霆萬鈞的逼問從未發(fā)生過。
小夭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一時摸不清他究竟意欲何為。
直到他將那包著暗器殘片的帕子收入袖中，重新直起身，目光再次落回她身上時，才淡淡開口，語氣竟平緩了許多，仿佛只是隨口一問：
“你剛才用的那式擒拿，看似簡單，卻隱含軍中搏殺術(shù)的影子，發(fā)力角度刁鉆，力求一擊制敵。何處學來？”
小夭的心猛地又是一緊。他看得如此分明！
她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利用疼痛讓自己保持清醒，腦中靈光一閃，低聲道：“…家母曾說，亂世行醫(yī)，難免遇險。故而…自幼便請了一位落魄的老兵，教了些防身的粗淺功夫。只求危急時能掙扎片刻，不敢與人爭強斗狠。方才情急之下使出，讓將軍見笑了?！?/p>
她將一切推給早已“逝去”的母親和一位無處可尋的“老兵”，語氣帶著幾分不堪回首的黯然和一絲后怕的微顫。
相柳沉默地聽著，面具下的目光幽深難辨。
良久，他才幾不可查地頷首：“原來如此?！?/p>
這三個字輕飄飄的，聽不出是信了，還是沒信。
他不再追問她的身手，轉(zhuǎn)而道：“此地已不安全。今日之后，暗處的眼睛只會更多?！?/p>
小夭的心稍稍落下半分，卻又因他后面的話而提起。他這是…還要讓她留下？
“收拾一下。明日搬去鎮(zhèn)外別院?！毕嗔恼Z氣不容置疑，“那里更清凈，也便于你煉丹采藥?！?/p>
別院？小夭微微一怔。前世她并未聽說相柳在清水鎮(zhèn)外還有什么別院。是他隱藏的據(jù)點？還是…
“是，將軍?！彼龎合乱苫?，低聲應道。無論如何，能離開這個剛剛死過人的院子，總是好的。
相柳不再多言，目光最后掃過一片狼藉的院落，以及地上那具冰冷的尸體，淡淡道：“此處我會處理。”
說完，他轉(zhuǎn)身，白影一閃，便如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墻頭，連同地上那具探子的尸體也一并帶走，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
只留下滿院清冷月光，以及空氣中尚未完全散盡的、淡淡的血腥與灰燼氣息。
小夭脫力般順著墻壁滑坐在地，劇烈地喘息著，冷汗這才后知后覺地浸透重衣。
剛才那一刻，她真的以為一切都要結(jié)束了。
相柳的懷疑顯然并未打消，他只是暫時按下了而已。那個“別院”，是新的庇護所，還是另一個更精致的囚籠？亦或是…更深層次的試探？
她抱住雙膝，將臉埋入臂彎，感到一陣深深的疲憊和茫然。
改變命運，遠比重生本身更加艱難。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每一次接近都伴隨著更大的風險。
但她沒有退路。
翌日清晨，送飯的老仆準時到來，對院內(nèi)的異狀視若無睹，仿佛昨夜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他只是沉默地遞上一個包袱。
小夭打開一看，里面是一套質(zhì)地普通但干凈利落的青色勁裝，而非往日送來的粗布衣裙。
她換上衣服，尺寸竟意外地合身。
老仆等她收拾妥當，便示意她跟上。
走出小院，門外已備好一輛毫不起眼的青篷馬車。駕車的是另一個面孔生硬的漢子，眼神銳利，氣息沉穩(wěn)，顯然是相柳麾下的好手。
馬車并未在清水鎮(zhèn)內(nèi)停留，而是直接駛出鎮(zhèn)西，沿著一條僻靜的小路前行。約莫行了小半個時辰，地勢漸高，林木漸深，最終在一處隱蔽的山谷入口停下。
“醫(yī)師，請。”駕車的漢子沉聲道，率先向谷內(nèi)走去。
小夭跟上。穿過一道天然形成的、被藤蔓巧妙遮掩的石縫，眼前豁然開朗。
谷內(nèi)氣候竟與外界迥異，溫暖濕潤，綠意盎然。一片不大的藥圃被打理得井井有條，種滿了各式珍稀藥草，遠比她小院里那些豐富百倍。藥圃旁，幾間雅致的竹屋臨水而建，清幽寂靜，與世隔絕。
好一處洞天福地！
小夭心中暗驚。相柳竟將她帶到如此隱秘、且顯然對他而言十分重要的一處藥谷別院？這里種植的許多藥材，分明都是極難培育、對療傷和修煉大有裨益的靈植。
“大人吩咐，醫(yī)師可在此安心居住，煉制所需丹藥。谷內(nèi)藥材，可隨意取用。”那漢子說完，行了一禮，便轉(zhuǎn)身退至谷口守衛(wèi)，不再進入。
小夭獨自站在藥香馥郁的谷中，心情復雜難言。
相柳此舉，是何用意？示好？補償？還是…將她置于一個更便于監(jiān)控的地方？
她走到竹屋前，推門而入。屋內(nèi)陳設簡單卻齊全，書房內(nèi)甚至還有不少醫(yī)藥相關(guān)的竹簡和獸皮卷，其中一些記載的藥方甚至頗為古老珍稀。
她的目光被書案上一枚孤零零放置的玉簡吸引。
拿起玉簡，靈力微吐，一行熟悉的、凌厲的字跡浮現(xiàn)出來：
“三日內(nèi)，煉出此丹?！?/p>
下面羅列著一連串藥材名稱和極其復雜的煉制要求。那丹藥的名字，赫然是——“赤焰凝神丹”！
小夭的瞳孔驟然收縮！
赤焰凝神丹！這是專門用于壓制和化解一種極其陰毒寒傷的古方！那種寒傷，并非尋常功法或武器所能造成，而是…而是源于高等神族以本命精血催動的血脈寒咒！
相柳他…他為何突然要煉此丹？
是了！昨夜他動用搜魂之術(shù)！那術(shù)法陰厲霸道，極易引動體內(nèi)舊傷！他定是因此觸動了那深植于他妖魂深處的、連她都未曾完全知曉來歷的頑固寒傷！
所以他今日才將她移至這藥谷，提供如此多的珍稀藥材…是為了讓她盡快煉出此丹，為他療傷？
小夭的心瞬間揪緊！那寒傷發(fā)作起來，痛苦無比，猶如萬蟻噬心，冰封神魂！
她再也顧不上揣測相柳的用意，立刻拿起玉簡，沖出竹屋，撲向那片藥圃。
玉簡上所需的藥材無一不是珍品，且要求年份藥性極高。她緊張地一株株辨認過去。
“火靈芝…五百年份…有了！”
“龍血枝…淬雷而生的…也有！”
“七葉炙甘草…太好了！”
讓她松一口氣的是，這藥圃中的藥材不僅種類齊全，品質(zhì)更是超乎想象的好，完全滿足煉丹需求。
她立刻開始采集藥材，全神貫注，心無旁騖。此刻，她只是一個擔憂傷者的醫(yī)師。
而就在小夭忙于采集藥材時，她并未察覺到，在谷口上方一處極其隱蔽的峭壁凸起后，一抹白色的身影如同融入山石般靜立著。
相柳的目光穿透枝葉縫隙，落在谷中那個忙碌的、纖細的身影上。
看著她精準無比地辨認出所有所需藥材，看著她手法熟練地采集處理，看著她臉上那毫不作偽的專注與…一絲難以掩飾的急切。
他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中那枚冰冷的、來自昨夜探子的獨特暗器殘片。
那暗器的鑄造工藝和材質(zhì)，并非出自軒轅或皓翎…
而是，更像來自北方那個冰雪覆蓋的國度…以及，某些隱藏在辰榮遺族最深處的、見不得光的角落。
他緩緩閉上眼，感受著神魂深處因昨日強行搜魂而再次翻涌起來的、熟悉的冰刺般的劇痛。
再睜開時，那雙深邃的眼眸中，掠過一絲極淡的、連他自己都未曾明晰的復雜情緒。
玟瑤…
你究竟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