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院內(nèi),新人房里,紅燭高燒。
滿室靜謐中,何仙娘被他看得心慌,不由垂首,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四周,發(fā)現(xiàn)侍女仆婦們不知何時已悄然退到門外。
百子帳低垂,鴛鴦錦衾上撒滿紅棗、花生、桂圓、蓮子。
空氣里果香清甜,還伴著些微散不去的苦味。
安少棠修長蒼白的手指帶著一絲涼意,輕輕覆上何仙娘的臉。
“夫人?!?/p>
他低喚,聲音微啞卻溫煦。
何仙娘思緒回籠,順著他溫暖的手抬眸,跌進那雙清凌凌的眼,望見他眼中的自己是如何的茫然無措。
安少棠,竟然“病”好了?
燭蕊爆出畢畢剝剝的聲響。
室內(nèi)暖光澄明,倩影成雙搖曳。
他望著她,目光繾綣似時光悠悠,幾許深情里含著憐惜。
兩兩相望,旖旎暗生。
何仙娘正要開口,安少棠卻先她一步:
“仙娘,好久不見,你可安好?”
“你可安好?”
她吶吶著,慢了半拍。
二人相視一笑。
是了,本來以她的身份,若無助力,單憑幾句流言蜚語,怎會如此順利地嫁到安府。
若不是“從前”的安少棠,還有幾個有能力且愿意出手推波助瀾的?
若不是那個與她同行下煙都的安少棠,這里怎么會少了一味香,真正沉疴已久的人又怎么能好得那么快。
何仙娘不禁想起“從前”。
她第一次踏入東府大門時,安少棠躺在床上看著就要斷氣的模樣。
在有氣無力的咳嗽聲里,他斷斷續(xù)續(xù)地問;她耐心聽他說完,才答。
“你不怕我嗎?”
“你是安家東府的大公子,我的夫君,我做什么要怕?!?/p>
“這里藥味太重?!?/p>
“是,但很安心。”
“安心?”
“我想如果它能令你好起來的話,就很安心。”
“哈,你難道不知,瘸子好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丟掉拐杖嗎?”
“至少當下,仙娘希望你快點好起來?!?/p>
“……”
后來何仙娘吐了血才知道,那濃重的藥味里其實藏了一味毒。
眼前,安少棠為她取下明珠翠羽的花冠。
何仙娘十分自然地上前為他解了衣帶。
手碰到一處時,老夫老妻的二人卻還是羞紅了臉。
“這次幸好有你里應外合,不然我還真要花些功夫,你和我說說是怎么搞定老夫人的吧?!?/p>
兩人蓋著喜被,絮絮叨叨說起悄悄話。
何仙娘吐氣如蘭,身上隱隱一種幽香,誘得安少棠身體發(fā)熱,聲音微啞:
“我是幾天前醒的,后來正好聽到有人在與祖母聊什么極陰命格,有著那位太奶奶的例子,祖母一向?qū)@些東西深信不疑,都不用我怎么差人打點,不過躺床上裝了好一陣病,悶死了?!?/p>
何仙娘聽得噗嗤一笑。
她知道安家祖上是從西域遷來的,也知道幾十年前衰落過一陣,破敗得兒孫四散出走,只為謀條生路。
本家的好幾位兒郎甚至都娶不起媳婦,差點絕后。
那時的安家家主力排眾議,娶了位正兒八經(jīng)青樓出身的女子做續(xù)弦,暗地里號稱什么碧眼金睛獸轉(zhuǎn)世,是吸財旺夫的頂命格。
也真奇了!
打那以后,安家做什么生意都順風順水。
開個酒樓客似云來,出海的生意一本萬利,甚至隨便買座荒山都是金礦。
安家的生意越做越大,幾乎涉獵各行各業(yè),還大肆捐錢修橋鋪路,最終得到了前朝天子的嘉獎。
以至于安家后代無不尊稱那位青樓花魁一句太奶奶。
何仙娘贊嘆人好命時,安少麟?yún)s嗤笑道:
“什么好命?那位太奶奶當初是身價千兩的花魁,攢下財寶無數(shù),結(jié)識的貴人也無數(shù),這才給了安家東山再起的本錢?!?/p>
仙娘轉(zhuǎn)了個身子,依偎到安少棠的懷里:
“明年有災,咱們提前做準備,下個月去南邊做生意,帶上祖母親人,離毒蛇遠點,唐家那邊我不想過多糾纏,反正有那條毒蛇去咬死他們?!?/p>
“都聽你的?!?/p>
安少棠應了一聲,身子燥熱得不敢亂動,只好輕輕擁住她道:
“樂州的新任父母官就要來了,是你我的‘老熟人’,到時候托他把你和想兒的戶籍搞定,一起走?!?/p>
何仙娘腦海中出現(xiàn)那個身似葫蘆的大胡子,安了安心:“但愿一切順利吧?!?/p>
上輩子她在安少麟身邊做小伏低了幾年,唐家卻怎么都不肯放了她兒子,說那是他唐家的香火根苗。
可笑最后因為唐辰那個香火被滅族。
何仙娘輕笑一聲,又說起“從前”。
“我走以后,團圓和繡球怎么樣了?”
“托你的福,壽終正寢,一個活到十四,一個活到十八,長眠在你和我種的那顆荔枝樹下?!?/p>
“酒樓和米行的生意怎么樣?”
“酒樓還不錯,雖然嚴鶴的手藝退步了,但我和采桑的還行,還是你教的好;米行的生意一般。”
“那很好了,想來天下太平,風調(diào)雨順。”
空氣里默了幾息,何仙娘又問,“你呢?”
“我很想你?!?/p>
“我也是?!?/p>
“仙娘?!?/p>
安少棠低喚一聲,清凌凌的眸子中,里頭唯一印著的是她的身影。
“我在?!?/p>
何仙娘應了一聲,側(cè)首,吻他,一寸一寸。
“仙娘?!彼謫玖艘宦?,聲音喑啞。
“嗯?”
安少棠一手撫上她的背,反客為主,吻得她呼吸繚亂。
密集如雨的吻落下來。
眉眼,耳珠,鎖骨……他一邊向下,一邊呢喃她的名字。
“仙娘……我心悅你?!?/p>
心城失守。
室內(nèi)只余二人的喘息聲。
何仙娘柔若無骨地攀上他,分明菟絲花一般,卻翻身而上,復又折腰傾身,一寸寸地回吻他。
因為,她也心悅他啊。
兩輩子都是。
被翻紅浪。
良宵長樂。
*
晨光熹微,溫柔地透過精致的窗欞,屋內(nèi)一片暖融融的光影。
殷老夫人中氣十足的大笑打破了清晨的寧靜:
“當真?怪道說成過親的人會伺候人呢,辰時三刻再去叫他們小兩口吧,別吵著他們休息?!?/p>
“姑姑,這……怕是不合規(guī)矩吧?”
穿茜紅色衣衫的婦人蹙著眉。
她看上去三十出頭,語氣有些不耐,“哪有叫長輩們枯坐等候新婦的道理,傳出去,豈不讓人笑話我們安家沒個章程?”
這話著實讓殷老夫人聽了不快。
連臉上的笑容都淡了幾分,不悅地瞥了她一眼:“下人們都是家生子,這里除了你,誰會傳?”
殷老夫人端起茶盞,慢悠悠地撇著浮沫,茶香撲鼻,眼角的皺紋舒展開——
“再說了,我這是等她么,我是等我的寶貝孫子少棠!興許啊,過不了多久,老婆子我就能抱上重孫子咯!”
老夫人語氣篤定,帶著不容置喙的喜氣,直接拍板定音。
中年婦人被噎了一下,臉色微僵,終究不敢再反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