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夏翻母親筆記時,書頁間飄出片干枯的銀杏葉。
她正欲拾,卻見最后幾頁被水浸過的紙角下,一行褪色的字跡洇開——"硅砂七,硼酸二,氧化鈷半分,可透星芒"。
手指突然發(fā)顫。
她想起十二歲那年,母親蹲在玻璃廠廢料堆旁,用鑷子夾起塊碎玻璃對光:"小夏你看,就算蒙著灰,好玻璃也能把陽光擰成星星。"那時母親的白大褂沾著玻璃屑,發(fā)梢落著硅砂,眼睛亮得像剛擦過的鏡面。
"阿婆!"林夏攥著筆記沖進李阿婆的竹編店,門框上掛的玻璃風鈴叮鈴作響。
李阿婆正給竹籃鑲玻璃花邊,抬頭時老花鏡滑到鼻尖:"喲,我們大學生這是要拆我招牌?"
"您記不記得我媽當年研究過透光玻璃?"林夏把筆記攤在竹桌上,指腹點著那行字,"這里有配方,可我得找會古法燒制的師傅。"
李阿婆的手停在半空。
竹籃邊緣的玻璃片映出她發(fā)皺的眼角,那里還留著二十年前被玻璃渣崩的小疤:"鐘老怪。"她突然說,"你媽總說他是'鎮(zhèn)廠活窯',脾氣比熔爐還倔,可手藝......"她用指甲輕輕刮過竹籃上的琉璃花,"當年給你媽燒的星空掛墜,現(xiàn)在還在我箱底收著。"
鐘師傅的家在鎮(zhèn)東頭老磚房,院門上掛著"非約莫入"的木牌。
林夏第一次去時,鐵門檻上堆著半尺高的玻璃渣,像道銀色的河。
門開條縫,露出只布滿裂紋的眼睛:"要玻璃碴子去廢品站,我這不賣。"
第二次她帶了玻璃廠老照片,是母親穿著工裝站在熔爐前,身后是年輕的鐘師傅——他那時頭發(fā)烏黑,正往窯里添煤。
門"吱呀"開了條縫,裂紋里的眼睛多了絲松動:"哪來的?"
第三次,她把母親的星空掛墜放在門口。
那是塊鴿蛋大的藍色琉璃,里面封著片金箔剪成的銀河。
門"砰"地開了,鐘師傅沖出來時沒穿鞋,腳趾在水泥地上摳出白?。?你媽走前說要把這給我......"他喉結(jié)滾動,手指撫過掛墜上的劃痕,"當年她蹲在窯前三天三夜,就為讓這片玻璃透得出月光。"
廢棄玻璃廠的空地上,新砌的熔爐像頭蹲伏的黑獸。
林夏蹲在爐邊,看鐘師傅用鐵鉗夾著玻璃液旋轉(zhuǎn),火星子濺在她磨舊的牛仔褲上,燒出星星點點的洞。
"溫度高了。"鐘師傅突然喝停,鐵鉗"當啷"砸在磚頭上,"你媽說過,硅砂要挑河灣里的,細得能漏過篩子。"他彎腰從腳邊的蛇皮袋里抓把砂,在掌心搓了搓,"你這砂里摻了石英石,涼得太快。"
第一爐玻璃在冷卻時炸成碎片。
林夏蹲在碎渣前,指尖劃過鋒利的斷面。
風卷著細砂撲在臉上,她想起實驗室里導師說的"材料韌性",又翻出小林浩給的氣象表——星河鎮(zhèn)五月平均濕度68%,比母親記錄的90年代高了12%。
"再加半分硼砂。"她把筆記本攤在碎玻璃上,"濕度大,需要更慢的結(jié)晶速度。"鐘師傅沒說話,轉(zhuǎn)身往熔爐里添煤,火光照得他臉上的皺紋忽明忽暗。
第二爐出爐時,天正蒙著層灰霧。
林夏屏住呼吸,看鐘師傅用鐵鉗夾著玻璃緩緩抽出。
那是塊巴掌大的菱形,在灰撲撲的空氣里泛著藍紫色,像塊浸了暮色的冰。
"舉高點。"她輕聲說。
鐘師傅把玻璃舉過頭頂,陽光穿過灰霧落上去,竟在地面投出彩虹般的光斑。
光斑里有碎金似的亮片,像被揉碎的銀河。
"嘿!大學生真整出花活了!"不知誰喊了聲。
林夏抬頭,見墻根蹲著幾個抽煙的男人,其中一個把煙蒂碾在腳底下,"這玻璃能賣錢不?"
流言來得比春汛還快。
王翠蘭的雜貨鋪里,玻璃罐裝的瓜子被抓得嘩啦響:"你們說她圖啥?
守正廠長的閨女,偏要在廢玻璃堆里打滾。"她壓低聲音,"我昨兒瞅見她往熔爐里加的料,跟守正化工的原料單子上寫的似的——"
林守正沖進廠區(qū)時,工靴踩碎了片玻璃。
他手里攥著王翠蘭塞的紙條,上面歪歪扭扭記著"硼砂""氧化鈷"。"胡鬧!"他把紙條拍在熔爐上,"你知道這些東西多少錢?
知道燒玻璃要多少電?"
林夏沒躲。
她從圍裙口袋里掏出母親的筆記,翻到夾著老照片的那頁:"媽寫的,'透光玻璃能讓霧霾天也看得見星光'。"她把玻璃舉到父親眼前,光斑落在他發(fā)間的白線上,"您說過,要還她一句'好'。"
林守正的手懸在半空。
他盯著光斑里晃動的金箔,突然想起十六年前的冬夜,妻子咳得喘不上氣,卻還指著窗戶:"守正,今天霧大,可玻璃上還有光......"他喉嚨發(fā)緊,轉(zhuǎn)身時踢到塊碎玻璃,"別...別燒太多。"聲音輕得像嘆息。
光影展那晚,林夏把試制的玻璃嵌在廠房窗框上。
她用手機下載了星空圖,用手電筒投在玻璃背面。
暮色漸沉時,第一片光斑爬上墻——是獵戶座的腰帶,是北斗七星的勺柄,是母親筆記里畫過千百遍的星軌。
"姐!快看!"小林浩舉著手機沖過來,屏幕里是朋友圈新消息:"星河鎮(zhèn)出現(xiàn)會發(fā)光的玻璃墻!"幾個染著藍發(fā)的年輕人舉著自拍桿跑過來,發(fā)梢掃過玻璃,光斑在他們臉上跳躍。
李阿婆拄著拐杖站在人群外,眼眶泛紅:"像...像你媽當年在車間掛的小燈。"
突然,豆大的雨點砸下來。
林夏抬頭,烏云正從山后涌來。"模具!"她喊了聲,轉(zhuǎn)身往倉庫跑。
卻見鐘師傅已經(jīng)沖了過去,他的舊夾克浸得透濕,正用塑料布裹著剛燒好的玻璃。
"鐘叔!"林夏撲過去幫忙,雨水順著帽檐流進脖子,"您這么大年紀......"
"你媽走前,我答應她要守著這手藝。"鐘師傅把最后塊玻璃塞進紙箱,雨水順著他的皺紋往下淌,"她躺病床上還說,'老鐘,等小夏長大,你教她燒能透星光的玻璃'。"
雨幕里,林夏抱著紙箱。
玻璃的涼意透過塑料布滲進來,混著雨水的溫度。
她聽見人群里有人喊:"我家有舊玻璃!明天給你送來!"
另一個聲音接:"我兒子會修電路,幫你弄投影!"
風卷著雨絲掠過廠房,吹得玻璃墻上的光斑搖晃。
林夏望著那些晃動的星子,突然想起母親筆記最后被水浸的字——"若見星軌重明,可尋......"
或許答案,就藏在這些舉著傘跑過來的身影里。
她摸出手機,在備忘錄里打下"星空環(huán)保藝術館"幾個字。
雨滴打在屏幕上,把"館"字的最后一筆暈開,像朵正在綻放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