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亮透,西市的側(cè)門就吱呀作響地開了。陳宇揣著秦老給的銀子,跟著挑貨的商販擠進城門。石板路上還凝著露水,踩上去滑溜溜的,混著菜葉和泥水的氣息撲面而來。兩旁的貨攤正忙著支起木架,扁擔碰撞的悶響、伙計的吆喝聲、遠處酒肆飄來的酒糟香,在晨霧里攪成一團,這就是長安西市的清晨。
劉老三的鐵鋪后院雖小,卻能遮風(fēng)擋雨。陳宇把鋪蓋卷往墻角一放,就揣著沉甸甸的銀子出門了。十兩銀子看著不少,可在長安這地界,租個像樣的鋪子都不夠,更別說應(yīng)對可能找上門的麻煩。他得盡快找到營生,不然坐吃山空,遲早還得流落街頭。
西市像個巨大的蜂巢,南北走向的主干道兩旁擠滿了各色店鋪。綢緞鋪的伙計正抖落一匹蜀錦,陽光透過霧氣照在上面,流淌出水波似的光澤;胡商打扮的男人蹲在香料攤前,用生硬的漢話和攤主討價還價,懷里的波斯貓警惕地豎著耳朵;轉(zhuǎn)角的胡餅爐前圍滿了人,芝麻的焦香能飄出半條街。
陳宇沿著街邊慢慢走,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袖袋里的碎銀子。他得找個本錢小、見效快的營生。賣力氣?他這身子骨剛養(yǎng)好,怕是扛不動貨;做買賣?沒門路沒貨源,跟那些老商販比起來,他連稱都認不全。
走到十字街口,見個雜貨鋪前圍著幾個婦人,正對著竹筐里的皂角挑挑揀揀。一個穿青布裙的婦人捏著塊干硬的皂角皺眉:“這東西越來越差了,搓半天衣裳還是灰撲撲的。”
“可不是嘛,” 旁邊的婆子嘆氣,“上次托人從波斯帶的香料皂,一小塊就要三百文,哪舍得天天用?!?/p>
陳宇心里一動,停下腳步。他蹲在旁邊假裝看貨,眼睛卻盯著那婦人手里的皂角。深褐色的塊頭,表面坑坑洼洼,湊近了能聞到股土腥味。另個婦人正用皂角在石頭上搓衣裳,泡沫稀得像水,領(lǐng)口的汗?jié)n怎么也搓不掉。
“老板,這皂角怎么賣?” 陳宇指著竹筐問。
雜貨鋪老板是個留著山羊胡的矮胖子,正撥著算盤,頭也不抬地說:“上等的二十文一斤,次點的十五文?!?/p>
陳宇心里默算,秦老給的十兩銀子,換算成銅錢也就一萬文出頭。他又轉(zhuǎn)到隔壁香料鋪,見柜臺里擺著些用油紙包著的香料,標著 “安息香”“乳香” 的小紙包,最便宜的也要五十文一小撮。
“小哥要點什么?” 掌柜的是個精明的瘦子,見陳宇穿著普通卻盯著貴價香料看,語氣里帶著幾分敷衍。
“隨便看看?!?陳宇指著最上面的紙包,“這個怎么賣?”
“那是大食來的龍腦香,一兩紋銀?!?掌柜的眼皮都沒抬。
陳宇倒吸口涼氣,這么貴的香料,尋常百姓哪用得起。他忽然想起現(xiàn)代超市里堆成山的香皂,成本低廉,去污力強,還能加香料增香。要是能做出這東西,在長安怕是不愁賣。
這個念頭像顆種子,在心里飛快地發(fā)了芽。他學(xué)過基礎(chǔ)的化學(xué)知識,知道香皂是油脂和堿反應(yīng)的產(chǎn)物。唐代雖然沒有燒堿,但草木灰里的碳酸鉀經(jīng)過提純,也能當堿用。油脂好辦,豬肉鋪里有的是豬油;香料更簡單,長安城外遍地都是野花。
陳宇按捺住激動,又在雜貨鋪轉(zhuǎn)了兩圈,目光落在鋪子角落的空位上。那地方也就一張小桌大小,靠著墻根,上面堆著些空酒壇。
“老板,那角落能租不?” 陳宇指著空位問。
山羊胡老板上下打量他幾眼:“你想租來做啥?”
“賣點小物件?!?陳宇含糊道。
老板捻著胡須琢磨片刻:“看你是劉鐵匠介紹來的,算你便宜點,一天五文錢,月結(jié)?!?/p>
陳宇心里盤算,一個月一百五十文,還能承受。他當下付了五天的租金,搬了塊木板搭在酒壇上,算是有了個落腳點。
頭兩天,陳宇從舊貨攤淘了些針頭線腦、小銅飾擺在攤上。他嘴笨不會吆喝,生意冷清得很,兩天下來只賺了三十文,剛夠付租金和買兩個胡餅??粗赃呝u花鏡的老頭一天能賺幾百文,他心里更急了。
“后生,你這東西不行啊?!?隔壁賣菜的王婆看他可憐,遞過來半塊麥餅,“西市啥沒有?你這些玩意兒,雜貨鋪里都有,誰買你的?”
陳宇咬著麥餅點頭:“王婆說得是,我正想換個營生?!?/p>
“換啥?” 王婆壓低聲音,“這年頭,做吃食最穩(wěn)當,就是辛苦點。”
陳宇謝過王婆,心里卻更堅定了做香皂的念頭。他收了攤子,直奔東市的豬肉鋪。
“掌柜的,豬油怎么賣?”
穿皮圍裙的掌柜揮著剔骨刀:“煉好的凈油八十文一斤,帶皮的肥肉五十文?!?/p>
陳宇摸了摸袖袋,咬牙買了三斤肥肉。他打算自己煉豬油,能省點錢。又轉(zhuǎn)到藥鋪,想買些燒堿,卻被伙計當成瘋子趕了出來:“哪有賣苛性堿的?那是燒窯才用的東西,蝕骨頭的!”
他想起化學(xué)課上學(xué)的,草木灰泡水過濾后也能得到堿水。于是轉(zhuǎn)道城外,在亂葬崗附近挖了半筐枯骨般的草木灰,又摘了些正開得旺的槐花。最后在雜貨鋪買了口小砂鍋、幾個粗瓷碗,花得銀子見了底。
回到劉老三后院的小屋,陳宇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他先把肥肉切成小塊,倒進砂鍋,加了半碗水,在爐子上慢慢熬。滋滋的油花冒出來,滿屋都是豬油的腥氣,引得隔壁的鐵匠徒弟扒著窗戶看:“陳大哥,你這是做啥呢?熬油也不用關(guān)門窗啊?!?/p>
“做點稀罕東西?!?陳宇含糊著把人打發(fā)走。他守在爐邊,時不時用木勺撇去浮沫,直到肥肉縮成金黃的油渣,才把清澈的豬油倒進粗瓷碗里。
等豬油凝固成乳白色的塊狀,陳宇開始處理草木灰。他把草木灰倒進布包里,用清水反復(fù)沖洗,接了滿滿三碗渾濁的灰水。這就是最原始的堿水了。
槐花也不能閑著。他把花瓣摘下來,放在石臼里搗成泥,擠出帶著清香的花汁。
一切準備就緒,已經(jīng)是深夜。西市的梆子敲了三下,鐵鋪的叮當聲早就歇了,只有遠處賭坊還傳來隱約的喧嘩。
陳宇點上油燈,把凝固的豬油倒進砂鍋,小火慢慢加熱。看著豬油融化成透明的液體,他的心也跟著提了起來。這一步至關(guān)重要,溫度高了會破壞油脂結(jié)構(gòu),低了又沒法和堿水充分反應(yīng)。
等油面泛起細小的波紋,他估摸著溫度差不多了,端起一碗灰水,小心翼翼地往里倒。邊倒邊用木勺攪拌,油和水剛開始還涇渭分明,攪著攪著,漸漸變成了乳白色的糊狀,像碗濃稠的米漿。
“成了一半了。” 陳宇屏住呼吸,手心全是汗。他把槐花汁倒進去,繼續(xù)攪拌。清香混著油脂的腥氣,形成一種奇怪的味道。
接下來是最關(guān)鍵的一步 —— 保溫。他把砂鍋裹進厚厚的棉被里,放在墻角,這樣能讓皂化反應(yīng)更充分。說明書上寫要保溫二十四小時,他定了定神,在旁邊鋪了些干草,守著砂鍋打盹。
這一夜睡得極不安穩(wěn),總夢見砂鍋炸開,滿屋子都是軟塌塌的皂塊。天剛亮,他就掀開棉被查看。砂鍋里的糊狀物已經(jīng)凝固成了淡黃色的塊狀,用手指一按,卻軟得像沒熟的饅頭,還沾了滿手油。
“怎么回事?” 陳宇急得額頭冒汗。他掰了塊下來,放在水里搓了搓,只有很少的泡沫,還帶著股沖鼻的堿味。
肯定是哪里出了問題。他坐在地上回想步驟,突然一拍大腿 —— 火候!熬豬油時火太大,可能讓油脂變質(zhì)了;加堿水時沒控制好量,堿少了就沒法充分反應(yīng),所以才會軟塌出油。
他不甘心地把這些失敗品倒進破瓦罐,看著那堆黏糊糊的東西,心里像被塞了團濕棉花。銀子花得差不多了,要是再失敗,下個月的租金都沒著落。
正煩著,劉老三推門進來,手里拿著兩個剛出爐的胡餅:“聞著你這屋味兒不對,沒出啥事吧?” 他看見墻角的瓦罐,“這是啥?”
陳宇紅著臉解釋:“想做點能洗手的皂塊,沒做好?!?/p>
劉老三捏起一小塊聞了聞:“有股花香味,比皂角好聞。就是軟了點,能洗干凈手不?”
“能是能,就是不成形。”
“不成形怕啥?” 劉老三嚼著胡餅含糊道,“先切成小塊賣,就說是新出的香胰子,便宜點試試。真能洗干凈衣裳,總會有人買的。”
陳宇看著劉老三滿是油污的手,又看了看瓦罐里的失敗品,心里一動。他挑了塊相對硬點的,在劉老三黑乎乎的手上搓了搓。奇跡發(fā)生了,雖然泡沫不多,但沖干凈后,手上的油污真的少了很多。
“你看!” 陳宇眼睛亮起來,“能洗掉!”
劉老三也驚訝了:“還真行!比皂角好用?!?他拍著陳宇的肩膀,“別灰心,再試試?;鸷驔]掌握好,多練幾次不就會了?當年我學(xué)打鐵,廢了多少鐵坯子才出師?!?/p>
陳宇心里的濕棉花好像被太陽曬得蓬松起來。他謝過劉老三,把失敗品小心地切成小塊,用油紙包好。雖然軟塌不成形,但確實有去污效果,說不定真能賣掉。
第二天一早,陳宇把這些 “軟香胰子” 擺在攤上,旁邊放了塊臟布和一碗水。他學(xué)著別的商販吆喝:“新出的香胰子,能洗油污,比皂角好用,五十文一塊!”
路過的人都好奇地圍過來看,沒人敢買。一個挑著擔子的腳夫撇撇嘴:“啥玩意兒?軟乎乎的像肥肉,誰信能去污?”
陳宇拿起塊臟布,用香胰子搓了搓,再放到水里一沖,果然干凈了不少。
“真能洗掉!” 人群里有人驚呼。
一個洗衣婦擠上前:“小伙子,我買一塊試試。不好用可回來找你?!?/p>
“您放心,不好用我退錢!”
第一塊香胰子賣了出去,陳宇的心怦怦直跳。緊接著,又有人買了兩塊。一上午下來,竟然賣出去五塊,賺了二百五十文。
拿著沉甸甸的銅錢,陳宇跑到豬肉鋪,又買了五斤肥肉。這次他格外小心,熬豬油時火候控制得恰到好處,加堿水時用小碗一點點加,邊加邊攪拌,胳膊酸得抬不起來。
晚上裹砂鍋時,他在棉被外面又加了層稻草,還在旁邊放了個小火盆,保持溫度。這一夜,他幾乎沒合眼,隔兩個時辰就去摸一摸砂鍋的溫度。
天快亮?xí)r,陳宇顫抖著掀開棉被。砂鍋里的皂塊已經(jīng)凝固得硬邦邦的,用手指一按,能彈回來,不再沾手。他小心翼翼地把整塊皂取出來,淡黃色的表面帶著細密的花紋,還散發(fā)著淡淡的槐花香。
“成了!” 陳宇激動得差點喊出聲。他用刀把皂塊切成整齊的小方塊,每塊都用細麻繩串起來,掛在屋檐下晾干。
陽光照在黃澄澄的皂塊上,像一串串精致的點心。陳宇看著這些凝結(jié)著汗水的成果,心里踏實了不少。他知道,這只是開始,在這繁華又殘酷的長安,他的路才剛剛鋪開。
西市的喧囂又起,挑貨的、叫賣的、討價還價的,匯成一首生機勃勃的市井交響曲。陳宇的小攤前,已經(jīng)有人在等著買新出的香胰子了。他深吸一口氣,拿起一塊皂塊,大聲吆喝起來,聲音里帶著從未有過的底氣。
“來看一看瞧一瞧,槐花香胰子,去污留香,五十文一塊 ——”
吆喝聲混在鼎沸的人聲里,像一滴水珠融入大海,卻又帶著屬于它自己的,獨一無二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