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天用指尖捻起最后一片鐵骨花的花瓣，看著它在藥缽里被碾成淡金色的粉末。窗外的天光已經(jīng)徹底沉了下去，百草軒后院的藥圃里，只有幾株月光苔還泛著微弱的銀輝。他屈指輕彈，藥粉簌簌落入玉瓶，瓶身立刻蒙上一層細密的白霜 —— 這是淬體藥液即將成型的征兆。
“已經(jīng)七天了?！?他低聲自語，骨節(jié)分明的手掌按在窗欞上。木材表面的毛刺刺得掌心發(fā)癢，卻讓他混沌的思緒清醒了幾分。自從在庫房里煉化青木靈根后，他便把自己鎖在后院，用百草軒的藥材嘗試改良淬體之法。可這方寸之地的藥香再濃郁，也掩不住骨子里對廣闊天地的渴望。
正當(dāng)他推開房門準(zhǔn)備透氣時，一道清脆的女聲突然從月亮門后傳來：“小天，你總算肯出來了！”
秦瑤提著盞琉璃燈站在石階下，杏色的裙擺在晚風(fēng)里輕輕晃動。她梳著雙環(huán)髻，發(fā)間簪著枚赤銅梅花簪，正是秦天前幾日用百草軒廢棄的藥杵邊角料給她打的。小姑娘見他出來，眼睛立刻彎成了月牙，舉著燈跑過來：“我娘讓我送些新采的凝露草過來，順便 ——”
她忽然踮起腳尖，用袖口擦了擦秦天臉頰上沾著的藥漬：“順便看看你是不是被藥罐子腌入味了?！?/p>
秦天捉住她作亂的手腕，指尖觸到一片微涼的細膩肌膚。這具身體的原主與秦瑤雖非同父同母，卻自幼親近。如今被這聲 “小天” 喚著，他獸神殘魂深處竟泛起一絲久違的暖意。那殘魂深處，塵封的記憶如潮水般涌來：曾幾何時，他是萬獸敬仰的獸神，統(tǒng)領(lǐng)著廣袤的萬仞天脊。每日里，要么是與那些覬覦他地位的強大妖獸廝殺，利爪撕裂對方喉嚨時濺起的滾燙血液，在他冰冷的鱗片上瞬間凝結(jié)成冰；要么是獨自坐在天脊之巔，看著日月交替，星辰輪轉(zhuǎn)，身邊只有呼嘯的寒風(fēng)為伴。那時候，沒有誰會用這般親昵的語氣叫他，更沒有誰會這般自然地靠近他，為他擦拭臉上的污漬。他擁有毀天滅地的力量，卻從未感受過如此細微而溫暖的觸碰。廝殺與孤寂填滿了他漫長的歲月，他以為那就是永恒?？纱丝?，秦瑤指尖的溫度，那聲清脆的 “小天”，像一束微光，照亮了他殘魂里從未被溫暖過的角落。他猛地意識到，這般平淡而溫暖的瞬間，或許才是生命中最值得珍視的東西。過去的榮光與廝殺早已逝去，眼前的點滴溫暖卻真實可觸。
“想去逛逛嗎？” 他忽然問道，心中已然有了決定，要抓住這難得的溫暖，去感受這人間煙火，珍惜當(dāng)下的時光。
秦瑤愣了愣，隨即用力點頭，琉璃燈里的燭火都跟著她的動作跳躍起來：“想！聽說今晚西市有傀儡戲，還有賣糖畫的老爺爺會做獨角獸呢！”
夜幕下的磐石城像一頭蟄伏的灰獸，城墻垛口的火把將影子拉得老長，在斑駁的石墻上明明滅滅。秦天跟著秦瑤穿過南大街時，正撞見兩個穿粗布短打的漢子抬著根碗口粗的鐵木桿往巷子里鉆，桿梢還掛著未剝凈的樹皮。
“這是李家木行的人，” 秦瑤湊到他耳邊小聲說，“聽說要給城主府的新門樓做梁柱呢。城主府的門樓都用了三十年了，早該修了，可前兩年一直拖著，直到王家上個月送了三車靈木過去，這才定下日子動工?！?/p>
她的氣息帶著淡淡的草木清香，混著街邊攤販炸靈谷餅的油香飄過來。秦天抬眼望去，西市入口處果然熱鬧非凡。穿麻布衣的凡人商販支著竹棚，吆喝聲此起彼伏；幾個腰佩短刀的低階修士蹲在酒攤前，手里把玩著凡源晶打磨的骰子；更有穿錦緞的富家子弟騎著角馬經(jīng)過，馬蹄鐵踏在青石板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不遠處，一隊身著玄鐵鎧甲的士兵正沿著街面巡邏，鎧甲上鑄著的 “玄” 字徽章在火把映照下泛著冷光 —— 那是城主府的城防營士兵。這些士兵大多是玄天盟從各城抽調(diào)的精銳，按盟規(guī)必須保持中立，可他們巡邏的路線卻很微妙，總是在王家的產(chǎn)業(yè)附近多盤桓片刻，對那些偷偷摸摸的小商販卻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城防營的張校尉，上個月剛在王家的‘聚寶閣’里置了宅院，” 秦瑤的聲音壓得更低，“我聽爹的隨從說，那宅院光門檻就用了整塊的暖玉，尋常修士怕是攢一輩子都買不起?！?/p>
秦天順著她的目光望去，果然見那隊士兵在 “王記綢緞鋪” 門口放慢了腳步。一個領(lǐng)頭的校尉正隔著櫥窗打量里面的布料，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玉佩 —— 那玉佩的成色，與王家二公子常戴的那塊如出一轍。他忽然想起前幾日在百草軒庫房見到的賬冊，其中有一頁記著 “贈城防營冬衣料二十匹”，落款正是王家的管事。
“看那邊！” 秦瑤拽著他的袖子指向街角。一個捏糖人的老嫗正用銅勺在青石板上澆糖汁，琥珀色的糖漿蜿蜒流轉(zhuǎn)，轉(zhuǎn)眼就勾勒出一頭展翅的雷鵬獸。旁邊圍著的孩童們發(fā)出陣陣驚呼，其中幾個穿著漿洗得發(fā)白的短褂，袖口還打著補丁，顯然是凡人家庭的孩子。
秦天的目光卻落在老嫗身后的布幡上。那幡角繡著朵殘缺的梅花，正是薛家的家徽。他記得資料里說薛家世代以糖藝聞名，鼎盛時連城主府的宴席都要請他們?nèi)プ鎏堑?，如今卻要屈身街頭擺攤，想來依附王家的日子并不好過。
“想吃嗎？” 他掏出枚凡源晶遞給老嫗。晶石在燈籠下泛著灰白的光，老嫗的眼睛明顯亮了一下，手忙腳亂地遞來一串糖做的赤陽果。
秦瑤咬了一口，甜香瞬間在舌尖炸開：“秦天哥哥，你看那邊的綢緞鋪，是王家開的呢。城主夫人上個月生辰，穿的那件孔雀藍的錦袍，就是從這里訂做的，聽說光是金線就用了半斤?！?/p>
西市最氣派的鋪子果然掛著 “王記” 的匾額，門楣上懸著兩盞走馬燈，畫的是玄襄平原的七城風(fēng)光。幾個穿綠衫的伙計正搬著匹銀灰色的布料出來，布料邊緣繡著細密的云紋，秦天一眼就認出那是用噬靈古林的影豹蛛絲混紡的，尋常商戶根本拿不到貨。而在鋪子二樓的露臺上，一個穿城防營軍服的小旗官正和王家的少東家說笑，手里把玩著的折扇上，赫然印著王家的商號。
“聽說王家每年都要給城主府‘孝敬’，” 秦瑤掰著手指算道，“春天送新茶，夏天送冰窖里的寒玉，秋天是靈谷釀的酒，冬天就是這種影豹蛛絲的料子。城主大人雖說是玄天盟派來的，可磐石城離盟里遠，很多事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p>
秦天注意到綢緞鋪斜對面的巷子里停著輛馬車，車簾縫隙里露出半截玄色官服的衣角。一個小廝正從車上搬下幾個木箱，箱子上貼著的封條印著城主府的朱印，卻被悄悄送進了王家的后巷。這種明目張膽的勾當(dāng)，在玄天盟治下的其他城池幾乎不可想象，可在這偏遠的磐石城，卻成了心照不宣的規(guī)矩。
“王家不僅做綢緞生意，” 秦瑤指著街對面的酒肆，“那家‘聚仙樓’也是他們的。聽說樓里的醉仙釀要用凝露草的晨露來釀，一壺就要三枚凡源晶呢。城主府的幾位文案先生，三天兩頭就去那里赴宴，每次都是王家買單?！?/p>
酒肆二樓臨窗的位置果然坐著幾個穿青色官服的人，腰間的玉佩刻著城主府的印記。他們正與一個面白無須的中年男子推杯換盞，那男子腰間的 “李” 字玉佩在燈火下格外顯眼 —— 正是李家的二公子李默。秦天記得資料里說李家主營礦石生意，而城主府的兵器庫每年都要從李家采買大量鐵礦，其中的價格貓膩，怕是只有他們自己清楚。
“李家最近在收鐵背暴猿的骨頭，” 秦瑤壓低聲音，“我爹說他們想請高階符師畫幾張鎮(zhèn)宅符?？烧l不知道鐵背暴猿的骨頭最適合鍛造兵器？前幾天城防營剛領(lǐng)了一批新刀，刀刃的光澤看著就像是用暴猿骨淬過的。”
秦天順著街道望向城北，那里隱約可見成片的宅院輪廓，其中最大的那處便是秦家老宅。只是如今的秦家早已不復(fù)往日榮光，只有門前那對石獅子還殘留著幾分破執(zhí)境強者威壓的痕跡。與秦家的衰敗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城中心那片燈火通明的建筑群 —— 城主府的飛檐在夜空中劃出優(yōu)美的弧線，朱紅色的宮墻在火把映照下像一塊凝固的血玉。那座占地百畝的府邸，原本是前朝王侯的舊宅，玄天盟接管后改建成城主府，里面光是用來存放各大家族 “孝敬” 的庫房就有三座。
“前面就是坊市了。” 秦瑤拉著他拐進條更窄的巷子。這里的地面不再是青石板，而是夯實的黃土地，踩上去簌簌作響。兩側(cè)的棚子都掛著黑布，攤主們都用沙啞的聲音低語，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血腥氣。偶爾有城防營的士兵經(jīng)過，攤主們便會迅速用黑布蓋住貨物，直到士兵走遠才敢重新掀開 —— 這些見不得光的交易，大多要給城主府的巡邏隊塞錢才能安穩(wěn)進行。
一個絡(luò)腮胡漢子的攤子上擺著些暗褐色的塊狀物，秦天掃了一眼便認出是蛇涎草的根莖，只是顏色深得發(fā)黑，顯然是生長在瘴氣極重的地方。攤主見他看過來，立刻露出一口黃牙：“小哥識貨？這可是從綠色山脈深處采來的，拌上裂地熊的膽汁，能淬出削鐵如泥的匕首?！?/p>
秦瑤嚇得往秦天身后縮了縮，卻被他輕輕按住肩膀。他注意到漢子腰間的令牌刻著半朵梅花 —— 又是薛家的人。薛家自從依附王家后，便開始涉足這些灰色生意，而他們能在坊市立足，據(jù)說每月都要給城主府的稅吏繳納 “保護費”。這種層層盤剝的關(guān)系，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將磐石城的大小勢力都纏在其中。
穿過坊市便是磐石城的中心廣場，這里立著座丈高的石碑，刻著 “玄天盟治下百城” 幾個大字。碑座下坐著個瞎眼的老道士，正用手指摩挲著塊龜甲，嘴里念念有詞。秦天走近時，老道士突然停住嘟囔，枯瘦的手指指向城東：“那里的氣，不對勁啊……”
城東正是王家的祖宅所在，此刻正隱約傳來絲竹之聲。秦天望過去，只見王家府邸的飛檐上裝飾著琉璃瓦，在月光下泛著詭異的藍光。他忽然想起資料里的記載：王家祖上曾出過位領(lǐng)命境巔峰的強者，據(jù)說在府邸地下布了座聚靈陣，而那陣法的陣眼，竟與城主府的靈脈相連 —— 這種私通府衙的做法，若是被玄天盟知曉，足以讓王家滿門抄斬。
“秦天哥哥，你看那棵懸空樹！” 秦瑤指著廣場東側(cè)的夜空。一棵巨大的古樹懸浮在半空中，樹根處繚繞著淡淡的云霧，樹影投在地上像只張開的巨手。那是磐石城唯一的懸空山遺跡，如今被李家改造成了煉器坊。
此刻煉器坊的煙囪正冒著紫黑色的煙，隱約能聽到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那么蚵?。秦天知道，那是李家在用灰?guī)r丘陵的鐵礦鍛造法器。只是尋常鐵礦鍛造只會冒白煙，這紫煙里分明帶著庚金之氣，看來他們是得到了什么特殊礦脈。而城防營上個月新?lián)Q的鎧甲，甲片上的紋路與李家鍛造的法器如出一轍，其中的關(guān)聯(lián)不言而喻。
“時辰不早了?！?秦天看了眼天邊的殘月，“我送你回家?！?/p>
往回走的路上，西市的人流漸漸稀疏。賣糖畫的老嫗已經(jīng)收攤，聚仙樓的燈籠也滅了大半。經(jīng)過百草軒后門時，秦瑤突然從袖袋里掏出個油紙包：“這個給你。”
里面是幾塊烤得金黃的蘊氣米糕，還冒著熱氣?！拔夷镎f你最近辛苦，” 小姑娘低著頭，耳朵紅撲撲的，“這米糕加了赤陽果的粉末，能補氣血?！?/p>
秦天捏著溫?zé)岬拿赘?，忽然想起萬仞天脊深處的靈髓泉。那時他還是獸神，麾下獸王們會用最純凈的混沌之氣為他烹煮異獸羹，可那些珍饈的滋味，竟不及手中這幾塊平凡米糕的萬分之一。
“謝謝?！?他輕聲說。
秦瑤抬起頭，眼睛在夜色里亮晶晶的：“小天，你是不是變了？”
秦天的心猛地一跳，卻見小姑娘笑著跑開了：“不過這樣很好！”
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巷口，秦天轉(zhuǎn)身走進百草軒。后院的藥圃里，月光苔的銀輝似乎更亮了些。他攤開手掌，那枚從老嫗?zāi)抢镔I來的糖赤陽果還攥在手里，已經(jīng)融化了大半，黏黏的糖漿沾在指尖，甜得有些發(fā)膩。
他望向窗外，磐石城的萬家燈火如同散落的凡源晶，在夜色中閃爍不定。王李秦薛四大家族，還有那看似中立實則與王家勾連的城主府，如同交錯的藤蔓，在這座衰敗的小城里糾纏生長。玄天盟的律法像一層薄薄的窗紙，被這些盤根錯節(jié)的利益關(guān)系捅得千瘡百孔。
夜風(fēng)穿過藥圃，帶來遠處坊市的隱約喧囂，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秦天嘴角勾起抹冷笑，將融化的糖塊丟進嘴里。
甜，然后是澀。
就像這座看似平靜的磐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