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nèi)的檀香隨著皇后抬手的動作漾開一縷輕煙，夏冬春盯著自己鞋尖繡的半朵蘭草，聽見那道平淡卻壓得住人的聲音落在頭頂：“你就是前幾日病著的夏常在？”
指尖猛地攥緊了裙擺。來了。
她依著事先盤算好的分寸，膝蓋先軟了半分才跪下，動作比旁人多了些遲疑的笨拙，聲音也刻意放得發(fā)顫：“是……臣妾夏冬春。前幾日偶感暑氣，勞娘娘掛心，實在是……罪該萬死?！?/p>
“罪該萬死”四個字說得又急又重，像個沒經(jīng)過事的孩子被問到錯處，慌得只會說最嚴(yán)重的詞。果然，皇后擱在膝頭的手微不可察地松了松，剪秋端著茶盤的指尖也沒再繃著，只聽皇后淡淡道：“不過是小病，談不上什么罪。起來吧?！?/p>
夏冬春謝恩起身時，故意讓裙擺蹭過冰涼的金磚地，帶起點細(xì)微的聲響。她垂著頭往起站，視線卻借著抬頭的弧度，飛快地掃過皇后的發(fā)髻——那支九鳳朝陽釵的鳳首正對著她，紅寶石綴的眼珠在光下亮得刺眼，釵身卻比華妃常戴的赤金點翠釵素凈得多。
就著這一眼，她故意頓了頓，像是被鳳釵晃了眼，又慌忙低下頭，耳尖卻悄悄紅了。
“怎么了？”皇后果然注意到了，聲音里帶了點不易察覺的好奇。
夏冬春趕緊擺手，指尖都在抖：“沒……沒什么。臣妾就是……就是瞧著娘娘頭上的鳳釵……”她話說了一半又卡住，像是突然想起規(guī)矩，臉“騰”地紅透了，囁嚅著說不出后半句。
富察貴人在旁邊“嗤”了一聲，大約是覺得她沒見過世面。安陵容悄悄往她這邊靠了半步，眼里藏著點擔(dān)憂。
皇后卻沒動氣，反而輕輕“嗯”了一聲，像是在催她說。
夏冬春咬著唇，一副“犯了錯又忍不住”的樣子，小聲補完了后半句：“臣妾瞧著……娘娘的鳳釵真好看，比……比華妃娘娘的還素雅些?！?/p>
話一出口，殿內(nèi)靜得能聽見燭花爆開的輕響。
連富察貴人的嗤笑都卡在了喉嚨里——誰不知道華妃最恨旁人拿她跟皇后比，更恨別人說她的東西“艷俗”？這話明著是夸皇后，實則笨得像根木頭，連最基本的避諱都不懂。
安陵容的手已經(jīng)攥住了她的袖口，指尖冰涼。青禾站在殿外候著，隔著門簾都像是要急出冷汗。
夏冬春卻像沒察覺這滿殿的僵硬，只紅著臉站在原地，睫毛垂得低低的，連頭都快埋到胸口了，活脫脫一個說錯話還不知道錯在哪兒的憨樣子。
皇后盯著她看了片刻，突然輕輕“呵”了一聲。不是冷笑，倒像是被這直白的笨話逗笑了。
剪秋也跟著松了口氣，垂著眼說：“小主倒是直白。只是華妃娘娘的首飾，原就和娘娘的不一樣，各有各的體面?！边@話既圓了場，又沒駁皇后的面子。
“罷了，”皇后抬手撫了撫鳳釵，語氣松快了些，“她一個剛?cè)雽m的孩子，懂什么這些。倒是比那些揣著明白裝糊涂的實在些?！?/p>
夏冬春趕緊屈膝：“臣妾嘴笨，說錯了話，求娘娘恕罪。”
“起來吧，”皇后擺擺手，“沒怪你。宮里的首飾本就有素凈有鮮亮的，你瞧著素雅，說明你心凈，不是壞事?！彼D了頓，又問，“你既瞧見過華妃的釵，前幾日她立規(guī)矩時，你怎么沒去？”
來了。正題終于到了。
夏冬春心里一凜，臉上卻更慌了，膝蓋一軟又想跪，被皇后抬手?jǐn)r住了。她便順著這股慌亂，聲音發(fā)啞地說：“臣妾那日……那日實在起不來。劉太醫(yī)說臣妾暑氣侵體，得靜養(yǎng)，還寫了脈案……”她生怕皇后不信，還想解釋，“臣妾真不是故意躲著不去的，華妃娘娘是皇上的寵妃，臣妾……臣妾該敬著的?！?/p>
她特意把“敬著”兩個字說得重了些，既沒說“喜歡”，也沒說“怕”，只說“該敬著”——這是規(guī)矩，也是最安全的答案。
皇后沒接話，指尖在茶盞沿上輕輕劃著圈。過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道：“敬著是應(yīng)當(dāng)?shù)?。華妃位分高，你們這些新人該守的規(guī)矩，自然要守。只是身子要緊，真病著了，也不必硬撐?！?/p>
這話沒說她對，也沒說她錯，卻算是揭過了“裝病躲規(guī)矩”這茬。
夏冬春趕緊謝恩：“謝娘娘體諒?！?/p>
“嗯，”皇后沒再多問，目光轉(zhuǎn)向了最后幾個還沒問到的答應(yīng)，“你們呢？都住在哪兒？”
夏冬春悄悄退回到安陵容身邊，后背已經(jīng)沁出了一層薄汗。安陵容松開她的袖口，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說：“你方才……嚇?biāo)牢伊?。?/p>
夏冬春沒敢看她，只輕輕搖了搖頭。她也怕，怕皇后沒被這“笨話”糊弄過去，怕那句“該敬著”說得不夠周全。但她更清楚，在皇后這樣的人跟前，太滴水不漏反而可疑——偶爾犯點無傷大雅的蠢，才是最穩(wěn)妥的護(hù)身符。
富察貴人還在偷偷瞪她，大約是氣她這笨嘴反倒得了皇后兩句寬和的話。夏冬春假裝沒看見，只垂著頭聽皇后問旁人的話。
殿內(nèi)的氣氛漸漸松快了些，皇后問話的語氣也軟了些。夏冬春豎著耳朵聽著，把每個人的名字、家世都悄悄記在心里——這宮里的人，往后打交道的日子還長著呢。
等最后一個答應(yīng)答完話，皇后才端起茶盞抿了一口，這是要結(jié)束的意思。剪秋適時開口：“娘娘乏了，諸小主跪安吧?！?/p>
眾人齊齊行禮告退。夏冬春跟著人群往外走，腳步放得更慢了些，故意落在后面。她聽見皇后在她身后對剪秋說：“那個夏常在……”
她的心猛地一提，腳步頓了頓。
“倒是個安分的?！被屎蟮穆曇艉茌p，卻清清楚楚地傳了過來。
剪秋應(yīng)了一聲：“是呢，瞧著是個沒什么心眼的。”
夏冬春的腳步?jīng)]停，繼續(xù)往外走，嘴角卻在垂著的陰影里，悄悄勾了一下。
第一步，總算走穩(wě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