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中彌漫著淡淡的血腥和煞氣混合的味道。夏夜癱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左臂扭曲成一個詭異的角度,身下泥土被鮮血浸染成暗紅色,呼吸微弱得幾乎察覺不到,臉色是駭人的慘白。
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他身旁,正是夏海。他來了有一會兒了,就在遠處,靜靜地看著這場實力懸殊的生死搏殺。
此刻,他臉上那古井無波的平靜終于維持不住。深邃的眼眸中,劇烈翻騰著無法掩飾的心疼與痛惜。他緩緩蹲下身,手指有些顫抖地探向夏夜的脖頸,感受到那微弱卻頑強的脈搏時,緊蹙的眉頭才稍稍舒展一分。
他的目光掃過兒子血肉模糊的左臂、凹陷下去的胸口、以及滿身的傷痕,每看一處,眼角便控制不住地抽搐一下。這傷勢,太重了,幾乎去了半條命。作為一個父親,看到自己的孩子變成這般模樣,心如刀割。
但緊接著,他的目光投向了不遠處那具如同小山般的“地煞犀”尸體。當他看到巨獸脖頸側面那個不起眼、卻散發(fā)著微弱湮滅氣息的掌印凹陷時,那抹心疼迅速被一種更加復雜、更加深沉的情緒所覆蓋——那是極致的震驚和一種近乎殘酷的滿意。
他看得很清楚,夏夜最后爆發(fā)出的那一擊,已經(jīng)觸摸到了那無名武技真正的核心——“崩滅”之意。不是蠻力,不是簡單的法力沖擊,而是規(guī)則層面的摧毀。以九條法脈、無法輪之身,逆伐三階妖獸,并且是用這種方式……這已經(jīng)不能用天賦異稟來形容,這簡直是……
夏海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潮澎湃。他伸出手,動作極其輕柔地將夏夜抱起,仿佛在觸碰一件稀世珍寶,小心翼翼避開他所有的傷處。兒子的身體冰冷而柔軟,完全失去了意識。
然后,他走到地煞犀的尸體旁。沒有用什么工具,只是并指如刀,濃郁的法力凝聚指尖,精準地破開犀牛堅硬的頭骨,從中取出一顆鴿蛋大小、散發(fā)著濃郁土黃色光芒和驚人能量波動的“顱核心魄”。這是三階妖獸的力量精華,也是他要求的戰(zhàn)利品。
他又看了一眼那巨大的尸體,略微沉吟,揮手間,又將那根最具價值、纏繞著未散煞氣的獨角以及四只最為堅硬的蹄甲斬下,收入隨身的儲物法器之中。這些,都是夏夜用命搏來的證明,也是極好的材料。
做完這一切,他不再停留。抱著昏迷不醒、氣息奄奄的夏夜,身影一閃,快如疾風,卻又穩(wěn)如磐石,朝著秦嶺之外家的方向疾馳而去。山林在他身后飛速倒退,他的臉色沉靜,唯有緊抿的嘴唇和偶爾低垂看向懷中兒子時那瞬間變得柔和痛楚的眼神,透露著他內(nèi)心遠非表面那般平靜。
府被無聲推開,夏海抱著夏夜快步走入早已準備好的靜室,輕輕將他放在鋪著柔軟獸皮的床榻上。早已備好的各種療傷丹藥、靈膏、清水立刻被取來。
他坐在床邊,親自小心翼翼地剪開夏夜被血污浸透的衣物,清理傷口,接續(xù)斷骨,敷上藥效猛烈的靈膏,又將溫潤續(xù)命的丹藥以法力化開,一點點渡入夏夜口中。
整個過程,他的動作專注而輕柔,眼神始終復雜地停留在夏夜蒼白卻眉宇間依稀帶著一絲搏殺后凌厲痕跡的臉上。
“傻小子……”良久,一聲極輕、夾雜著無盡心疼與一絲難以言喻的驕傲的嘆息,在寂靜的療傷靜室內(nèi)緩緩散開。
靜室內(nèi)的藥味尚未散去,空氣中還殘留著法力撫平創(chuàng)傷后的微弱波動。夏夜躺在床榻上,臉色依舊蒼白,但呼吸已經(jīng)平穩(wěn)了許多,只是眉宇間緊蹙著,似乎在昏迷中仍承受著痛苦。
夏海坐在床邊的矮凳上,守著他,剛將最后一絲法力從夏夜體內(nèi)收回,眉宇間帶著一絲疲憊。
就在這時,靜室的門被“砰”地一聲猛地推開!
朱霓站在門口,她顯然是匆忙趕回,發(fā)髻都有些散亂。當她看清床榻上兒子那副凄慘的模樣——扭曲變形的左臂被夾板固定著,裸露的上身纏滿了滲透著藥漬的繃帶,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她的臉色瞬間變得比夏夜還要白。
“夜兒!”
她幾乎是撲到床前,手指顫抖著,想碰又不敢碰兒子身上的任何一處傷口。眼淚瞬間涌了出來,大顆大顆地滾落。
猛地,她轉過身,赤紅的眼睛死死盯住坐在那里的夏海,所有的擔憂和恐懼在這一刻化作了滔天的怒火和積壓已久的怨憤。
“夏海?。 彼穆曇艏饫脦缀跛毫芽諝?,帶著哭腔和無法抑制的顫抖,“你又對他做了什么?!你到底要把他逼到什么地步才甘心?!是不是非要看到他死在你面前你才滿意?!”
夏海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沉默地垂下目光。
他的沉默更像是一桶油澆在了朱霓燃燒的怒火上。
“說話?。∧悴皇且幌蚝苣苷f嗎?不是總說什么夏族的榮耀,什么血脈的責任,什么狗屁的武技傳承嗎!”她猛地站直身體,指著夏夜,聲音因為激動而變得歇斯底里,“你看看!你看看他現(xiàn)在這個樣子!他才多大?他連法輪都還沒凝聚!你到底讓他去對付了什么怪物?!這根本就是讓他去送死!”
“每一次!每一次都是這樣!你從來不管他受不受得了,你只在乎你那套見鬼的規(guī)矩!你心里只有你們夏家那些冷冰冰的古老東西,有沒有想過他是我的兒子!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
朱霓的胸口劇烈起伏著,淚水模糊了視線,積壓了不知多少年的委屈和怨恨在這一刻徹底決堤:“我受夠了!我真的受夠了!我每一天都在提心吊膽!我眼睜睜看著你變成這樣,現(xiàn)在你還要把我兒子也變成這樣!變成一個只懂得打殺、渾身是傷的怪物嗎?!”
“他不是你打磨兵器的材料!他是個人!是我的兒子!”她幾乎是在咆哮,聲音卻因絕望而嘶啞,“你告訴我,夏海,在你心里,我們母子到底算什么?是你向家族證明自己的工具,還是你那些祖宗規(guī)矩的犧牲品?!”
夏海終于抬起頭,臉上沒什么表情,但眼底深處藏著極深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痛楚。他張了張嘴,聲音干澀:“……這是最快的方式。他必須變強?!?/p>
“變強?用這種幾乎送命的方式?”朱霓凄厲地笑了起來,笑聲里滿是悲涼和嘲諷,“好,好一個最快的方式!夏海,你永遠都是這樣,自私、冷酷、永遠聽不進任何人的話!你根本不懂什么是家,什么是親人!”
她猛地擦去臉上的淚水,眼神變得冰冷而絕望,那是一種心死之后的麻木。她看著夏海,一字一句地說道:“如果保護不了兒子,我待在這個家里還有什么意義?如果跟著你的結果,就是眼睜睜看著夜兒一次又一次變成這樣,甚至某天真的回不來……夏海,我們之間,早就沒什么可說的了。”
最后那句話,輕飄飄的,卻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狠狠扎在兩人之間那早已布滿裂痕的關系上。她不再看夏海,轉過身,重新伏在夏夜床邊,肩膀微微抽動,無聲地流著淚,仿佛整個世界的重量都壓在了她那纖細的脊背上。
靜室內(nèi)只剩下她壓抑的啜泣聲,以及夏海沉重如石雕般的沉默。那沉默里,是無法辯駁的事實,是早已注定的分歧,是一條肉眼可見的、正在迅速擴大的深淵。
靜室內(nèi)的空氣仿佛還凝結著朱霓那番泣血控訴的冰冷碎片。夏海在她絕望而尖銳的目光下,沉默地站起身,高大的背影顯得有些僵硬。他沒有再去看床上的夏夜,也沒有再看淚流滿面的妻子,只是步履沉重地走了出去,輕輕帶上了門,將那令人窒息的悲傷與爭吵隔絕在內(nèi)。
朱霓癱坐在床邊的腳榻上,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氣。她不再哭泣,只是紅著眼眶,失神地望著兒子蒼白的面容,手指無意識地、一遍遍輕柔地撫平夏夜額角散亂的發(fā)絲。她就這么守著,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像一尊失去靈魂的守護石雕,只有胸腔微弱的起伏證明她還活著。時間在壓抑的寂靜中緩慢流淌,窗外日升月落,三次輪回。
第三天清晨,第一縷微光透過窗欞,灑在夏夜的臉上。
他的睫毛顫動了幾下,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極其干澀沙啞的輕哼。沉重的眼皮艱難地掀開一條縫隙,模糊的視線逐漸聚焦,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母親朱霓那張憔悴不堪、寫滿擔憂與疲憊的臉龐。
“夜兒?你醒了?!”朱霓猛地驚醒,聲音因為長時間未進水而沙啞,卻充滿了難以言喻的驚喜和緊張,她幾乎是撲到近前,“感覺怎么樣?哪里還疼?別動,千萬別亂動!”
夏夜想開口,卻發(fā)現(xiàn)喉嚨干得發(fā)不出清晰的聲音。朱霓立刻手忙腳亂地端來溫水,小心地喂他喝下幾口。
溫水滋潤了干涸的喉嚨,也仿佛激活了沉睡的身體。夏夜的意識徹底清醒過來,他下意識地想去感知身體的劇痛和虛弱——那昏迷前刻骨銘心的記憶。
然而,下一刻,他整個人都愣住了。
預想中支離破碎的痛楚并未出現(xiàn)。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無比陌生、卻強大到令他心悸的充盈感!
他嘗試性地動了動手指,指尖充滿力量;微微曲臂,手臂的肌肉纖維仿佛堅韌的古藤,蘊含著爆炸性的力量;他下意識地深吸一口氣,氣流涌入肺部,暢通無阻,甚至帶動著全身的骨骼發(fā)出極其細微卻清脆的嗡鳴!
這……這是怎么回事?
他難以置信地內(nèi)視己身。那原本幾乎碎裂的左臂,此刻除了還有些許酸麻之外,竟完好如初,甚至骨骼的密度和堅韌程度都遠超以往!身上那些深可見骨的傷口早已消失不見,皮膚光滑,連疤痕都未留下,只有新生的肌膚泛著健康的淡粉色。
但這不僅僅是傷勢痊愈!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每一寸筋骨都仿佛被千錘百煉過,變得更加致密、更加堅韌;皮膚之下,流淌的血液似乎都沉重了一些,帶著蓬勃的生命力;經(jīng)絡比以前拓寬了數(shù)倍,雖然此刻法力尚未完全恢復,但那種能夠容納更多、更狂暴法力的“容量感”是前所未有的。仿佛一口被強行拓寬、加深的井,只待清泉重新注滿。
這是一種脫胎換骨般的變化!是一種從內(nèi)而外、根基性的強化!
他甚至有一種錯覺,現(xiàn)在這副身軀,哪怕不動用絲毫法力,單憑肉體的力量,也足以輕松撕裂之前的自己。
“娘……”夏夜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震驚和一絲茫然,“我……我的傷?還有我的身體……”
朱霓看著兒子眼中那震驚而非痛苦的神色,又見他動作似乎并無大礙,一直緊繃的心弦終于稍稍放松,淚水再次涌出,這次卻是帶著后怕的欣慰:“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是你爹,他用了族里最好的丹藥,守了你三天,給你療傷……”她的語氣復雜,提到夏海時,依舊帶著難以化解的怨氣,但看著兒子驚人的恢復和似乎因禍得福的狀態(tài),那怨氣里又摻雜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夏夜怔怔地聽著,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指骨發(fā)出噼啪的輕響,一股從未體驗過的、純粹而強大的力量感從四肢百骸涌現(xiàn)出來,沖刷著他所有的感知。
重傷瀕死……然后破而后立?
父親那近乎殘酷的試煉,目的難道不僅僅是讓他掌握武技,更是要借此……淬煉他的體魄根基?
他躺在那里,感受著體內(nèi)那陌生而強大的力量源泉,一時間心潮澎湃,竟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