驢皮這個人，短短幾年經(jīng)歷了三次大落大起。
驢皮的第一次“大落”并非因為賭，而是因為“義”。他一個在社會上混的遠房表弟惹了麻煩，失手打傷了人，對方來頭不小，揚言要卸他一條腿。表弟一家哭哭啼啼找到驢皮，都知道他“有本事，朋友多”。驢皮講義氣，大包大攬下來。擺平這種事，需要錢，很多錢。他拿出了自己大半的積蓄，又讓表弟湊了些，總算把事兒平了。錢撒出去，他心頭也空了一塊，但面對表弟家人的千恩萬謝，他只是擺擺手：“沒事，兄弟嘛。”
這件事讓阿水對驢皮有了更深的認識。他欣賞驢皮的擔當，但也暗自搖頭，覺得這種義氣成本太高。
驢皮的“起”，來得迅猛。事了之后，他沉寂了一段時間。但很快，機會來了。彪哥的場子想擴大，需要人投點錢入股，算是個小股東，不僅能分紅，地位也水漲船高。彪哥第一個找到了驢皮，看中的就是他這股狠勁和江湖氣。驢皮心動了，但他手頭緊。他找阿水商量。
“水哥，這事兒我覺得靠譜。彪哥的場子你也知道，穩(wěn)得很。投二十五萬，一年回本，以后就是躺著收錢?！斌H皮眼里閃著光，那是對未來地位的渴望。
阿水皺眉，快速在心里計算風險。**的生意永遠是灰色的，風險極大。但他看著驢皮期待的眼神，想到他之前為家人仗義疏財，話到嘴邊變成了：“風險不小。但你如果真想干，缺多少？”
“還差二十萬?！斌H皮有些不好意思，“我知道你也緊張，但我保證，分紅下來第一個還你！”
二十萬，是阿水當時積蓄的一大半，是他準備投向的炮彈。那一刻，數(shù)學天才的腦子里進行著激烈的博弈。概率、風險、預(yù)期收益……這些冷冰冰的數(shù)字，最終敗給了“兄弟義氣”這四個滾燙的字。
“行?！卑⑺鲁鲞@個字，感覺自己心里某塊關(guān)于“絕對理性”的基石裂開了一道縫，“但我有個條件，這錢算我借你的，按月計息，不能影響我的本金計劃?！边@是他最后的堅持。
驢皮大喜過望，重重拍阿水的肩膀：“好兄弟！放心！虧了誰也不能虧了你的本錢！”
阿水去取了二十萬，一沓沓紅色的鈔票遞出去時，他的手很穩(wěn)，但心里卻在顫抖。他仿佛看到燕京的天空又遠了一些。
驢皮的第二次“起”就此開始。成了小股東后，他確實風光了一陣。分紅比預(yù)想的還多，他很快還了阿水五萬，還請兄弟們大吃大喝，說話底氣都足了很多。他在場子里地位超然，既能鎮(zhèn)場，又是老板之一，似乎找到了一條通往“成功”的捷徑。他甚至開始規(guī)劃著等錢再多點，把阿水的錢連本帶利還清，再自己搞點產(chǎn)業(yè)。
然而，命運的第二次“大落”毫無征兆地降臨。一場嚴打席卷全城，彪哥的場子被端了。不僅所有賭資、設(shè)備被沒收，作為小股東的驢皮也被牽連進去，罰款、疏通關(guān)系，幾乎掏空了他所有的積累，還欠了一屁股債。更雪上加霜的是，彪哥為了自保，把一些責任推到了驢皮身上。
驢皮一夜之間從云端跌落泥潭。不僅投的錢血本無歸，還面臨著官司和更大的債務(wù)。他變得消沉，整日借酒消愁。往日的“兄弟”們作鳥獸散，只有阿水、富雞、老白幾人還陪著他。
看著驢皮頹廢的樣子，阿水心里五味雜陳。之前還了五萬，這一次又借了十五萬給驢皮。這筆巨大的借款像一塊巨石壓在他的資金鏈上，也壓在他的心上。他的“注碼法”因為本金的縮水而不得不調(diào)整，盈利速度大大降低。焦慮開始侵蝕他。
但阿水沒有催債，甚至沒有過多抱怨。他知道，此刻的驢皮，需要的是拉一把，而不是推一下。
“驢皮，錢沒了可以再賺，人不能廢了。”阿水給他倒了杯水，“想想辦法，怎么把坑填上。”
驢皮紅著眼睛，抓住阿水的手：“阿水！再借我點！我去翻本！我知道一個地方，運氣好一把就能回來！”
阿水猛地抽回手，眼神銳利起來：“你瘋了？！還賭？你想徹底死進去嗎？”他第一次對驢皮發(fā)了火，“我?guī)湍?，不是讓你去送死的！?/p>
驢皮被吼得愣住了，頹然坐倒。
阿水喘著氣，看著昔日仗義的兄弟變成這樣，心里又痛又氣。他知道，不能再讓驢皮碰賭了。他做出了一個更瘋狂的決定。
“我認識個朋友，在工地上有點關(guān)系?！卑⑺谅曊f，“我去跟他說說，我們一起去干活。累是累點，但錢實在，也穩(wěn)。欠我的錢，不急，等你緩過來再說。欠別人的，我們一起想辦法慢慢還?！?/p>
驢皮難以置信地看著阿水。他以為阿水只會算計數(shù)字，沒想到竟能為自己做到這一步。去工地搬磚？那是他從未想過的生活。但看著阿水認真的眼神，那里面沒有嘲諷，只有真誠和一種不容置疑的堅持。
恥辱、感動、無奈……各種情緒在驢皮心中翻滾。最終，他重重抹了把臉，啞聲道：“……好。我去?！?/p>
于是，出現(xiàn)了奇特的景象：白天，阿水和驢皮在工地上揮汗如雨，扛水泥、搬磚頭，累得像條狗。晚上，阿水有時還會去**，為了他那遙遠的夢想和現(xiàn)實的壓力繼續(xù)拼搏，而驢皮則倒頭就睡，用極度的疲憊來麻痹自己。
工地的錢，是一滴滴汗摔八瓣掙來的，慢，但踏實。驢皮黝黑的皮膚變得更黑，手上的老繭一層疊一層。但他眼神里的渾濁和瘋狂，卻在日復(fù)一日的勞作中慢慢沉淀下來。
阿水看著他的變化，稍稍安心。雖然自己的計劃被大大拖慢，但能拉回兄弟，他覺得這付出，值。
然而，命運的吊詭之處就在于，它從不按常理出牌。就在驢皮慢慢接受現(xiàn)實，準備踏實還債時，一次極偶然的機會，他來了第三次“起”。
工地上一個包工頭卷款跑路，扔下個爛攤子。開發(fā)商急于找人接手，工期緊迫。驢皮在社會上混過的經(jīng)驗和那股敢拼的勁頭派上了用場。他站出來，聯(lián)合了幾個同樣被欠薪但手藝不錯的工人，直接跟開發(fā)商談判，立下軍令狀，保證按期完成剩余工程。
開發(fā)商死馬當活馬醫(yī)，同意了。驢皮展現(xiàn)出了驚人的組織能力和領(lǐng)導(dǎo)力，他熟悉工人們的心理，又能鎮(zhèn)住場子，調(diào)度材料、安排工序井井有條。那段時間，他吃住在工地，比誰都拼。
最終，工程不僅按期完成，質(zhì)量還得到了開發(fā)商的贊賞。開發(fā)商不僅結(jié)清了所有款項，還額外給了驢皮一筆不小的獎金，并承諾以后有活兒優(yōu)先找他。
驢皮握著那厚厚一沓獎金，手都在抖。這不是賭桌上虛無縹緲的運氣，而是他實實在在付出換來的回報。雖然這“起”遠不足以填補他所有的窟窿，卻意義非凡。它給了驢皮一條全新的、踏實的路走。
他把獎金的一半塞給阿水：“阿水，這錢應(yīng)該有你一份?！?/p>
“算你還的。”
阿水接過錢，心情復(fù)雜。他為驢皮高興，但也清晰地看到，他們兄弟四人的人生道路，已經(jīng)開始急劇分化。驢皮在絕境中陰差陽錯地找到了一絲向上的可能，而他自己，卻更深地陷入了**的泥沼，并且，因為這次援手，身上背負的包袱更重了。
他看著驢皮眼中重燃的、卻是不同于以往的光彩，心里默默計算著：驢皮或許能爬出來，但那被嚴打和兄弟困境消耗掉的金錢和時間，自己還能在賭桌上追回來嗎？林薇的身影，似乎又在遙遠的北方模糊了一些。
義氣千斤，有時竟重得能壓垮一個人的未來。阿水第一次對這句話有了切膚的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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