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荏苒，歲月變遷，一眨眼三年時間過去了，王小七三歲了，還走不穩(wěn)路，卻總愛扒著灶臺邊沿打轉(zhuǎn)。東北農(nóng)村的灶臺是土坯砌的，被煙火熏得烏黑發(fā)亮，灶王爺?shù)拇上褓N在正上方，釉彩被油煙糊得只剩個模糊的輪廓。每當母親李秀蓮燒火做飯，她就搬個小馬扎蹲在旁邊，小腦袋跟著灶膛里跳動的火苗一點一點，嘴里還念念有詞。
“灶王爺說，今天的高粱米要多淘兩遍，有沙子?！彼搪暷虤獾睾埃∈种钢赘?。李秀蓮起初只當孩子學舌，笑著拍她的屁股：“小祖宗，你咋知道灶王爺說啥？”可真到淘米時，果然從盆底撈出小半把細沙，她心里便多了幾分異樣。小七呀，娘和你說，以后這些話不要對外人講好不好？好的娘，我知道了，王小七回答。娘，娘，我回來了，今天吃什么飯呀？我都餓了。二哥寶成風風火火的跑了進來， 高粱米飯燉白菜，快去叫你爹和你哥姐回來吃飯，嗯呢，娘，一溜煙的又跑了出去。
村里的孩子都在田埂上瘋跑時，王小七的世界卻圍著灶臺轉(zhuǎn)。她能看見灶煙里浮動的淡金色光點，說那是“灶王爺?shù)哪_印”；能聽見鐵鍋在蒸汽里發(fā)出“嗡嗡”的輕響，說那是“鍋沿在唱歌”。有回李秀蓮蒸饅頭，她突然抱著灶臺哭起來：“奶奶的銀鐲子掉灶坑里了！燒化了就沒念想了！”
李秀蓮嚇得趕緊關火扒灰，果然在滾燙的灰燼里摸到個圓滾滾的東西，正是婆婆生前戴的銀鐲子，被火烤得發(fā)黑，卻沒斷沒裂。她把鐲子攥在手里，看著王小七沾著炭灰的小臉，后背直冒冷汗——這鐲子昨天還在樟木箱里，怎么會跑到灶坑？孩子又怎么會知道？
從那以后，李秀蓮燒火時總給她留個位置，聽她講那些“灶臺上的悄悄話”。春天播種前，王小七盯著灶膛說：“老榆樹爺爺托灶王爺帶話，今年要早下種，晚了有倒春寒?！钡∶玫脑捯材苄?，小孩子就愛胡說八道，你還當真了，大姐蓮花開玩笑的說。是呢是呢，小妹總是一個人念念叨叨的，你可別信他，春耕多么重要呀，二姐和三姐也附和著，我們莊稼人就應該老老實實的種地，可不能聽小妹的，小妹一個小孩子懂什么呀？大哥春成也跟著說道，王老實和老婆子商量，王母有不同的看法，她覺得小閨女與常人不同，應該可信，王老實將信將疑地提前了播種期，沒過多久，鄰村就傳來消息，晚播的玉米全被凍蔫了。
夏天暴雨前，她會突然拽著母親往糧倉跑：“灶王爺說漏雨了！東南角的草席破了個洞！”李秀蓮跑去一看，果然見雨水順著墻縫往里滲，正好落在堆著土豆的角落。
小孩子藏不住話，一起玩的小伙伴回家便和家里人說了小七的不同之處，村里漸漸有人說王小七“通神”，也有人暗地里叫她“小神婆”。王老實不許她在外人面前亂說話，怕被指指點點：“莊稼人靠力氣吃飯，別整這些神神叨叨的！”王老實對老伴講，好好教教小閨女，別在外人面前瞎說話，將來對她的名聲不好，嗯，知道了，李秀蓮應。
小七最喜歡冬天的灶臺。爐火旺旺的，鐵鍋燉著酸菜白肉，香氣漫得滿屋子都是。這時灶臺上的銅壺會冒起白汽，汽霧里偶爾會飄出個模糊的影子——有時是穿青布褂子的老太太，有時是毛茸茸的小狐貍，它們從不說話，只在她眼前晃一晃，留下些零碎的畫面：比如西屋三嬸要添孫子了，比如后山坡的野棗該紅了。
家里的哥哥姐姐也非常擔心小七，娘，小七總是說這些會不會對她有影響??？我聽隔壁村的人說泄露天機會遭懲罰的，二姐春花擔心的問，這些話我們在家里說一說就好了，不要對外面說，我已經(jīng)叮囑過小七了，不會出去說的，知到了娘，我們可不會拿小妹的健康開玩笑。三姐夏花說，你們呢？王母李蓮花看著五閨女蘭花和小兒子保成他們說，知道了娘，小妹永遠是我們的小妹，無論她什么樣，我們都會愛護她，保護她的，王父王母看著懂事的孩子們欣慰的笑了。
有天夜里，王小七發(fā)高燒，迷迷糊糊中看見灶王爺?shù)拇上窕盍诉^來，從畫像里走出來，用冰涼的手指摸她的額頭。“別怕，”一個蒼老的聲音在她耳邊響，“你是七星命，扛得住這點寒氣?！彼裏脺喩戆l(fā)燙，卻覺得那指尖的涼意很舒服，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第二天醒來，燒竟退了，灶臺上的瓷像依舊是那副模糊的模樣，只是底座上多了層薄薄的白霜，像剛被人摸過。
日子在灶臺的煙火里一天天過，王小七的“悄悄話”越來越準。她知道哪塊地的玉米長得最飽滿，知道誰家的雞會丟蛋，甚至知道父親藏在炕洞里的私房錢，娘，我和你說個小秘密，我知道爹的私房錢放在哪里了？好他個王老實，居然敢背著我藏私房錢，好閨女，快告訴娘，錢放哪了，王老實嘴上罵著“小精怪”，你可真是爹的好閨女，心里卻漸漸信了這個小女兒有“本事”。
只有李秀蓮越來越擔心。她夜里常做噩夢，夢見老榆樹下的樹洞張開黑洞洞的嘴，把王小七吸了進去。她偷偷去村里的“仙家堂”求了平安符，縫在小七的衣襟里，又在灶臺邊擺了三個碗，初一十五就盛上清水供著，嘴里念叨：“灶王爺保佑，別讓我家小七沾太多不干凈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