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你告訴我這么多,還有一事相求?!?劉軒把一貫銅錢塞進他手里,指尖觸到店小二掌心的老繭,粗糙得像磨過砂石的硯臺。“看你的身量與我相差無幾,能否幫我置備一身行頭?我初來乍到,實在摸不清門路。”
“哎!哎!客官放心!” 店小二的手指蜷了蜷,把銅錢牢牢攥在手心,指縫里的黑泥蹭在銅錢邊緣,留下幾道灰痕。他連連躬身,脊梁彎得像張拉滿的弓,倒退著往門口挪,青布長衫的下擺掃過地板,帶起些微塵埃,“小的這就去辦,保準讓您滿意!” 關(guān)門時的動作輕得像拈起一片羽毛,生怕驚擾了屋里的檀香。
劉軒重新泡進浴桶,熱水漫過胸口時,渾身的筋骨都發(fā)出舒暢的輕響。艾草的清香混著水汽鉆進鼻腔,把當鋪里的銅銹味、街面上的塵土味都滌蕩干凈。他望著窗外的石榴花,花瓣上的露珠被陽光照得透亮,像綴著顆顆碎鉆,突然覺得那些關(guān)于物價的數(shù)字不再是冰冷的符號, 一貫銅錢能讓五口之家安穩(wěn)過月,這些數(shù)字里藏著汗水、算計與期盼,是農(nóng)民彎腰插秧時后背的弧度,是商販在雨里收攤時的慌張,是婦人把豬油罐子藏進柜底的謹慎。他伸手摸了摸桶邊的手機,黑屏映出自己模糊的臉?,F(xiàn)代超市里隨手拿起的牛奶面包,在這里得用半月工錢換;游戲里充錢買的虛擬皮膚,夠給孩子添置一整年的新衣。而他賴以生存的充電寶,此刻正躺在當鋪的保險柜里,成了別人眼中的 “神跡”。這認知像塊溫水里的冰,慢慢化在心里,有點涼,又有點醒神。
“客官,您要的衣服備來了!” 店小二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比剛才又恭敬了三分。
“進來吧?!?劉軒從水里坐直身子,浴桶里的水晃出細碎的漣漪。木門 “吱呀” 一聲開了,店小二捧著個十字木架走進來,架子上掛著套素白的衣裳,衣料在光線下泛著柔和的光澤。他把木架支在屏風旁,手指在衣襟上輕輕拂過,像是在展示稀世珍寶:“客官您看,這是襕衫,讀書人最常穿的。您瞧這圓領(lǐng)大袖,多利落;膝蓋這兒有道橫襕,是照著古禮的深衣做的;腰間這襞積,打了二十四個褶子,既好看又方便活動?!?/p>
劉軒湊近了看,衣料是細棉布的,摸上去比他的 T 恤柔軟許多,白色的布面上隱約能看見細密的織紋。“這料子不錯。”
“那是!” 店小二笑得見牙不見眼,“小的特意去‘錦繡莊’挑的,老板說這是今年新到的淮布,漿洗過三遍,不縮水。長度剛過膝蓋,日常穿、去學(xué)堂、就是將來您參加科舉,穿這個都合適。” 他從身后拎出個布包,解開繩結(jié),露出雙烏皮靴,靴筒挺括,鞋頭微翹,“這是老板送的,說配襕衫正好。”
“多少錢?” 劉軒摸著光滑的靴面,皮革的質(zhì)感帶著種踏實的厚重。
“襕衫九百文,老板說零頭抹了,再送這雙靴子?!?店小二從懷里掏出一百文遞過來,銅錢被體溫焐得溫熱?!斑@是找您的錢?!?/p>
劉軒把銅錢推了回去:“剩下的不用找了,算你的跑腿錢?!?/p>
店小二的眼睛瞬間亮了,連忙把錢揣進懷里,胸口的衣襟被頂起個小小的鼓包:“多謝客官!多謝客官!您要是還有別的吩咐,只管叫小的,隨叫隨到!” 他又鞠了兩個躬,倒退著出了門,關(guān)門時特意放輕了動作,仿佛怕驚擾了這房間里的書香氣。
劉軒拿起襕衫往身上比了比,布料垂落的弧度很服帖。他甩掉腳上的水珠,水珠落在地板上,濺起小小的水花,像撒了把碎銀。穿慣了牛仔褲和 T 恤,突然要穿這樣的衣裳,竟有點莫名的鄭重。他知道,換上這身衣服,就不再是那個穿著破洞牛仔褲的異鄉(xiāng)人了。往后的路,不能靠歷史知識蒙混,也不能靠現(xiàn)代物件唬人,得靠自己,像這襕衫的布紋一樣,一步一步織出真實的日子。劉軒拿起襕衫,慢慢往身上穿,布料拂過皮膚時,帶著種陌生的溫柔,像這個時代遞過來的手。劉軒拎起襕衫的領(lǐng)口往身上套時,細棉布擦過皮膚,帶著曬過陽光的干爽氣息。圓領(lǐng)往脖頸上一攏,恰好卡在喉結(jié)下方,既不緊繃也不松垮,倒比現(xiàn)代的襯衫多了幾分自在。他伸手將袖子捋到肘部,露出的小臂線條利落,之前被樹枝劃破的淺痕在白皙皮膚的映襯下,像道淡紅的墨痕,反倒添了點不羈的氣。待把衣襟系好,他才發(fā)現(xiàn)這襕衫的妙處。腰間的襞積打了二十四道褶子,站定時服服帖帖垂著,走動時便隨著動作輕輕晃動,像漾開的水紋。最特別的是膝蓋處那道橫襕,青灰色的布條在素白的衣料上劃出條利落的直線,既藏了古禮的講究,又讓這一身素白不至于單調(diào),倒有點像現(xiàn)代衛(wèi)衣上的撞色條紋,只是更含蓄些。他坐在床沿穿烏皮靴時,手指摩挲著靴筒上細密的針腳。靴筒剛好到腳踝上方,用漿糊處理過的皮革挺括得很,襯得腳踝愈發(fā)纖細。鞋頭微微上翹,鑲著圈細銅邊,在光線下泛著冷光。他站起身跺了跺腳,靴底的防滑紋踩在地板上沒出聲,卻有種踏實的穩(wěn)固感,比那只人字拖穩(wěn)當百倍。銅鏡里的人影讓他愣了愣神。素白的襕衫襯得他膚色愈發(fā)白皙,原本被 T 恤遮擋的鎖骨在圓領(lǐng)處若隱若現(xiàn),添了幾分清俊。牛仔褲換去后,露出的小腿線條被褲管裹著,顯得修長筆直。最妙的是那身氣質(zhì)的變化,之前的狼狽被洗得一干二凈,剩下的是種帶著書卷氣的挺拔,像株剛被雨水洗過的青竹,站在雕花木窗前,連窗外的石榴花都像是特意為他開的。他對著鏡子扯了扯衣襟,橫襕處的褶皺舒展開來,露出里面干凈的里襯。烏皮靴踩在地板上,每一步都透著沉穩(wěn)的節(jié)奏,再不是之前踮腳避石子的慌張模樣。陽光透過窗欞落在他肩頭,素白的衣料被染成暖金色,連 T 恤上印慣了的字母都仿佛被這層光暈?zāi)ㄈチ撕圹E。
“倒真像個讀書人?!?劉軒對著鏡子里的自己笑了笑,聲音里帶著點陌生的驚喜。他抬手理了理額發(fā),指尖掃過眉骨時,突然覺得這具身體里的靈魂,好像也隨著這身衣裳,慢慢融進了這個朝代的晨光里。不再是那個穿著破洞牛仔褲的闖入者,而是個能站在青石板路上,與這大楚風華相得益彰的身影。他將剩下的一貫錢串成兩吊,分別塞進左右衣襟的暗袋,五兩黃金則用棉布層層裹好, 和手機一起貼身藏在腰間,“財不露白”這道理比任何代碼都實用。指尖在靴面敲了敲,皮革下傳來熟悉的堅硬觸感。推開客棧木門時,正午的陽光猛地涌進來,在青石板上潑出片滾燙的金。
店小二正趴在柜臺后打盹,聽見動靜騰地跳起來,看見劉軒的模樣,嘴巴張得能塞下顆雞蛋:“客官…… 您這是……”
“出去走走。” 劉軒的聲音比清晨沉穩(wěn)了些,烏皮靴踩在門檻上,發(fā)出 “篤” 的輕響。
店小二這才回過神,連忙點頭哈腰地引路:“客官慢走!” 目光追著劉軒的背影,直到那身素白襕衫拐過街角,還在揉眼睛,這是那個赤腳乞丐?不是哪家書院出來的貴公子?
街面上的熱浪裹著煙火氣撲過來,挑擔的貨郎搖著撥浪鼓,銅鈴聲里混著 “糖人 —— 桂花糕 ——” 的吆喝。
劉軒的影子被太陽壓在腳邊,素白的襕衫在人群里格外打眼,倒沒人再像之前那樣盯著他看,偶爾有目光掃過,也多是帶著對讀書人的敬意。街角的面攤擺在大樹下,竹制的案板上擺著幾只粗瓷碗剛好被樹陰遮得嚴嚴實實。
穿粗布圍裙的老漢正用竹篩抖落面條上的面粉,看見劉軒,直起腰問:“公子要碗面?”
“素面就行?!?劉軒在棚下的竹凳上坐下,烏皮靴輕輕磕了磕地面的碎石。
老漢應(yīng)著,抓起把面條扔進滾水里,竹筷在鍋里攪了攪,又從旁邊的竹籃里捏了把切碎的薺菜丟進去。銅勺舀起面湯沖開碗里的鹽巴,撒上半撮蔥花,最后把面條和薺菜撈進去,整個過程快得像套固定程序。“5文錢?!?/p>
粗瓷碗放在劉軒面前時,熱氣撲得他睫毛發(fā)潮。白水面上飄著幾點翠綠的薺菜,蔥花的香氣混著麥香鉆進鼻腔。劉軒拿起竹筷挑起熱騰騰的面條放入口中。面條沒有油鹽醬醋的花哨,只有麥粉本身的清甜,薺菜帶著點微苦的回甘,竟比現(xiàn)代餐館里幾十塊錢的拉面口感還好。他想起店小二說的 “農(nóng)民月入兩百文”,這碗面雖簡單,卻是普通人一天的嚼用。慢慢咀嚼時,聽見鄰座兩個腳夫在聊天,說的是戰(zhàn)王陛下要在江南修水利,征了不少民夫,工錢給得比種地實在。
“聽說修好了能多收三成糧食呢?!?/p>
“那敢情好,去年的陳米快吃完了……”
劉軒放下竹筷時,碗底已經(jīng)見了底。他摸出五文錢放在桌上,銅錢與粗瓷碗底碰撞,發(fā)出清脆的響。
老漢咧嘴笑了,露出缺了顆門牙的牙床:“公子慢走?!?/p>
往醫(yī)館去的路上,劉軒特意繞了條巷子。綢緞莊的伙計正用竹竿挑起匹湖藍色的料子,陽光透過布料,在地上投下片溫柔的藍影;鐵匠鋪的 “叮?!?聲里,火星濺在青石板上,像轉(zhuǎn)瞬即逝的煙花;還有個梳雙丫髻的小姑娘,正踮著腳夠糖畫師傅的銅勺,辮子上的紅頭繩在風里跳著舞。
“濟世堂” 的匾額在正午的陽光下泛著暗金,藍布門簾上的葫蘆圖案被曬得有些褪色。劉軒掀簾進去時,老郎中正在柜臺后翻藥書,銅杵安靜地躺在藥碾子里,陽光透過窗欞,在書簽上投下窗格的影子。
“老丈?!?/p>
老郎中抬起頭,眼睛先是一怔,隨即笑了:“是你??!” 他放下書站起身,圍著劉軒轉(zhuǎn)了半圈,捋著銀須點頭,“人靠衣裝馬靠鞍,這話真沒說錯!昨天還像只落湯雞,今天倒像個要去趕考的舉子了!”
藥香混著陽光的味道漫過來,劉軒從衣襟里掏出那貫錢吃面花了5文,雙手遞過去:“昨日多虧老丈收留,這點心意,還請收下。”
老郎中的手擺得像撥浪鼓:“使不得!使不得!”
“老丈就別推辭了?!?劉軒把錢塞進他手里,銅錢的冰涼透過粗布傳來,“這點錢不算什么,倒是您的恩情,我記著?!?/p>
老郎中的手指捏著錢串子,半晌才嘆了口氣:“你這后生……” 他把錢往柜臺里一放,轉(zhuǎn)身從藥柜里抓了包東西,用棉紙包好遞過來,“這是薄荷和金銀花,夏天泡水喝,敗火。”
劉軒接過紙包,薄荷的清涼氣息從紙縫里鉆出來?!岸嘀x老丈?!?/p>
“謝啥。” 老郎中擺擺手,銅杵被陽光照得發(fā)亮,“往后有難處,還來尋我?!?/p>
劉軒點點頭,掀簾出門時,藥香黏在衣角,像層溫柔的膜。午后的陽光斜斜地鋪在青石板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素白的襕衫在光里泛著柔和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