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的雨季，總帶著一股深入骨髓的潮氣，沉沉地壓在屋頂青瓦上。水滴沿著屋檐接連不斷地墜落，敲在窗沿下擱著的幾個盛水破瓦罐里，發(fā)出單調又固執(zhí)的“滴答”、“啪嗒”聲，像是永無止盡地數著看不見的日子。
吳邪坐在柜臺后，面前攤著一本厚舊到邊角都磨禿了的拓片冊子。手里的青銅匕首，正是店里最不起眼角落里那幾件東西之一，他拿了布蘸點油，指尖在那片冷硬的青銅上無意識地反復摩挲。匕首上模糊的夔龍紋路纏繞著一種非人間該有的獰厲，線條冰冷滑膩得如同冬眠的蛇皮，一遍遍擦過，帶不回任何屬于器物本身的暖意。古董店里彌漫著一股經年老木頭、紙張陳舊霉味和淡淡的土腥氣混合的味道，這本該讓他安心熟悉。他腦子里空蕩蕩的，思緒飄忽地懸著，最后停在了西伯利亞的寒風，風割在臉上刺骨的冷，風里夾雜著零星雪沫——那人的背影，在漫天風雪中一步一步走遠，沒有停留，沒有回頭，然后，徹底消失在一片鉛灰色的混沌里，像一滴墨汁落入冰水，再也尋不到一絲痕跡。
門被推開時那輕微的“吱呀”聲，讓吳邪猛地抬起了頭，心臟毫無防備地大力一跳，差點撞在肋骨上。是快遞員，穿著那身藍黃色的制服，雨水正順著雨衣帽檐往下滴落，在門口的小塊空地上洇開一片深色。一個方方正正的包裹被推了進來。
“吳山居？吳邪對吧？”快遞員的聲音被屋外的雨聲襯得有些模糊，“簽個字?！?/p>
吳邪的心跳慢慢回落，一點空蕩無聲地蔓延開。他應了一聲，潦草地簽收。
那包裹不大，很沉，放在柜臺上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沒有發(fā)件人的信息，包裹單上只用黑色水筆草草寫著“吳山居 吳邪”幾個歪扭字樣。他盯著這包裹，那劣質硬紙殼粗糙、吸了潮氣顯得有些發(fā)軟發(fā)暗的表面看久了幾乎開始輕微扭曲，一種難以言喻的不安感，像這雨季冰冷的潮氣，絲絲縷縷爬上脊椎骨。
指甲劃過那層薄薄膠帶的邊緣，“嗤啦”一聲，封口被撕開。紙殼掀開。吳邪的呼吸瞬間凝住了。
盒子里沒有填充任何用于緩沖的泡沫或者紙屑，最上面，毫無防護地鋪著一片片不規(guī)則的東西。那是一種詭異的、帶著鐵銹般啞光的青色碎片，邊緣斷裂處如同犬牙般尖銳鋒利，有些地方甚至呈現出了某種仿佛高溫灼燒過的炭黑色焦裂痕，質地是那種陳年骨頭在土里埋久了特有的枯槁。碎片的縫隙里夾雜著干涸的塵土，甚至……幾絲暗褐色的凝固物，緊巴巴地粘在棱角尖銳的斷裂面上，像已經風干陳舊的深色污漬——是血！
一股寒意猛地從腳底急速上竄，直沖腦頂！吳邪感到整個后脖頸都僵硬了，頭皮陣陣發(fā)麻。他太熟悉這東西了。不是完整的它，而是它被擊碎后留下的斷骨。幾年前，塔木陀的濃綠地獄里，那顆能攝人心魄、操縱生死的——青銅鈴鐺！蛇沼鬼域深處那顆被他的匕首狠狠釘穿、碎裂的妖鈴！
手指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冰涼得沒有任何感覺，他撥開那些沉重的青銅碎片。碎片下壓著的東西露了出來。
那是一根磨損得極其厲害、幾乎快要斷開的老銀鏈子，被外力野蠻扯斷后的斷口處呲著毛毛的刺棱。鏈子連著一個指環(huán)大小的東西。深黑色澤，非金非玉，看不出明確質感，似金屬般的冷峻中又透出玉質才有的溫潤，上面雕刻著復雜難以識別的符號，線條細密扭曲如活物纏繞，又像是某種神秘而古老的密碼，帶著一種時間才賦予的沉重與威嚴。
麒麟！張起靈脖子上的那枚麒麟墜！
吳邪猛地將手指從盒中抽回，力道大得帶翻了旁邊一個青銅小擺件，“哐當”一聲滾落到地上。他顧不上去撿，胸口急促起伏，急促呼吸著混著舊書霉味和木頭朽氣的那點微弱空氣。眼睛死死瞪著那枚在灰暗光線下依然散發(fā)著幽微光亮的黑玉麒麟墜子。他認得那個曾經被麒麟貼服的輪廓曲線！認得那根鏈子特有的磨損痕跡！這曾是那人身體的一部分，緊貼著皮膚，一刻不曾離身。就像他的手指骨節(jié)。
碎片上那些暗褐色痕跡，忽然變得像滾燙的烙鐵，灼燒著他的視線。為什么會有血？
就在這時，一個冰冷的、低沉得幾乎沒有任何起伏的聲音，毫無預兆地在他自己的腦顱深處炸開：【來找我?！?/p>
那不是耳朵聽到的聲響，如同堅冰凍結心臟深處生出的低語，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沿著神經直透腦髓深處！
“誰？！”吳邪霍然站起，動作大得帶倒了身后的椅子，發(fā)出刺耳的刮擦聲。他的眼睛瞬間掃過整個店堂——空無一人。只有外面雨聲在單調嘈雜地敲打著世界，單調又固執(zhí)地持續(xù)著那個看不見的時間節(jié)拍。
除了他自己粗重得如同破風箱般被撕裂的喘息聲，這店內，絕無第三者的聲息。
恐懼像冰冷黏稠的泥漿，裹住了他的心臟，又順著血管飛快蔓延到四肢末梢。他僵硬在原地，耳朵里只剩自己鼓噪的心跳和那個揮之不去的幽冷的命令：【來找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