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延的話,像一柄無形的冰錘,砸碎了我死后八年才好不容易凝聚起來的平靜。
蒼狼……
那個名字,曾是我前半生所有噩夢的集合,也是我最終榮耀的注腳。我記得他那雙比草原上的孤狼更兇狠的眼睛,記得他彎刀上永不干涸的血跡,更記得我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將我的佩劍“鎮(zhèn)北”送入他心臟時,他臉上那混雜著錯愕、不甘與解脫的詭異笑容。
我們是天生的宿敵,從第一次在戰(zhàn)場上相遇,就注定了必須有一個人倒下。最終,我們雙雙倒下,為那場持續(xù)了三十年的戰(zhàn)爭畫上了句號。
我確認(rèn)他死了。他的心臟被我的劍氣絞得粉碎,他的生機在我眼前徹底斷絕。一個死人,如何能從地獄歸來?
我的魂火劇烈地波動著,空洞的眼眶中,那兩點幽藍的光芒幾乎要噴薄而出。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怒火,開始灼燒我冰冷的骨骼。這怒火,不僅是因為宿敵的復(fù)活,更是因為這復(fù)活本身,是對我們那場決戰(zhàn)的褻瀆,是對所有戰(zhàn)死者的背叛。
我不再猶豫。
指骨,輕輕觸碰到了那顆跳動著的血魂石。
一瞬間,仿佛整個世界的鮮血都涌入了我的身體。
“啊——!”
無聲的嘶吼在我靈魂深處炸開。那不是我的聲音,而是屬于那一萬名被獻祭的士卒,那三百名被抽魂的皇室宗親。他們的絕望、痛苦、怨恨,此刻盡數(shù)化為最狂暴的能量,沖刷著我的每一寸骸骨。
血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滋生。
猩紅的血絲像藤蔓一樣,從血魂石與我指骨的接觸點瘋狂蔓延,迅速包裹住我的手掌、手臂、軀干、頭顱……它們在我潔白的骸骨上編織出肌肉的紋理,勾勒出血管的脈絡(luò)。溫?zé)岬难涸谖倚律难苤斜剂?,一顆由純粹能量構(gòu)成的心臟,在我空洞的胸腔內(nèi)開始擂鼓般地跳動。
劇痛,難以言喻的劇痛。
這并非創(chuàng)造,而是一種粗暴的拼湊。我能清晰地感覺到,每一絲血肉都帶著它們原生主人的殘存意志。無數(shù)個聲音在我腦海中尖叫、哭嚎、咒罵。他們不甘,他們怨恨,他們想要撕碎我這個占據(jù)了他們生命精華的怪物。
“鎮(zhèn)……定……”
我用盡全部的意志力,去壓制這股來自靈魂深處的暴動。我的意識,就像是驚濤駭浪中的一葉孤舟,隨時可能被這片由怨念組成的海洋所吞沒。
我死過一次,我比任何人都明白意志的價值。
我的魂火,那僅存的、屬于“林陌”的本源,在識海中陡然放大,化作一柄頂天立地的巨劍幻影。那是我征戰(zhàn)一生所凝聚的殺意與戰(zhàn)魂,是屬于軍神的絕對意志。
“我為林陌!爾等……皆為我之兵刃!還不臣服!”
靈魂的咆哮,化作無形的沖擊,橫掃過那片混亂的怨念之海。那些嘈雜的、瘋狂的嘶吼聲,在這股霸道絕倫的意志面前,如同遇到了君王的臣民,開始退縮、顫抖,最終漸漸平息。
血肉的生長終于穩(wěn)定下來。皮膚覆蓋了肌肉,黑發(fā)從頭頂生出,迅速垂至腰際。不過短短幾十息的時間,我便從一具白骨,變成了一個有血有肉的“人”。
我緩緩睜開眼睛。
世界,重新變得清晰、立體、充滿了色彩?;鸢训墓饷⒉辉俅掏矗菧嘏???諝庵袕浡难扰c塵土味,如此真實地鉆入我的鼻腔。
我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皮膚白得有些病態(tài),仿佛常年不見陽光,但手掌寬大,指節(jié)分明,充滿了力量。我能感覺到血液在皮下奔流,能感覺到肌肉隨著我的意念而收縮。
我活了。
以一種前所未有的、詭異的方式。
“恭賀林帥,重臨人間。”魏延的聲音將我從恍惚中拉回現(xiàn)實。他單膝跪地,低下了頭,身后的十二名親衛(wèi)也齊刷刷地跪下,動作整齊劃一,顯示出極高的素養(yǎng)。
我沒有理會他們,而是從玉棺中站了起來。八年未曾活動的身體,卻沒有絲毫僵硬。這具由血魂石構(gòu)筑的軀體,蘊含著難以想象的龐大力量,遠勝我生前巔峰之時。我只是輕輕一握拳,空氣都發(fā)出了不堪重負(fù)的爆鳴聲。
但我也能感覺到,這力量不屬于我。它像一件借來的華服,看似合身,卻處處透著冰冷與疏離。我的靈魂,就像被囚禁在這具強大肉體中的囚徒。
“我的劍?!蔽议_口說道。聲音有些沙啞,但已經(jīng)恢復(fù)了正常人的音色。
魏延立刻會意,示意親衛(wèi)將供奉在玉棺旁的佩劍取來。
那是我征戰(zhàn)一生的伙伴——“鎮(zhèn)北”。劍身狹長,通體玄黑,即使在昏暗的墓室中,依舊不反射絲毫光芒,仿佛能吞噬一切。
劍入手,一股熟悉的、仿佛血脈相連的感覺傳來?!版?zhèn)北”發(fā)出一聲輕微的劍鳴,像是在歡迎它久別的故主。
我手腕一抖,挽了個劍花。劍鋒劃破空氣,帶起一道無聲的漣漪。很好,我的技藝沒有隨著死亡而生疏。
“說吧,魏延?!蔽覍w鞘,目光落在他身上,“八年,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蒼狼,又是怎么回事?”
我的眼神很冷,冷得像北境的寒風(fēng)。
魏延站起身,神色肅然,開始匯報。他的敘述簡明扼要,沒有半句廢話,一如他當(dāng)年的風(fēng)格。
我死后,大夏與北境蠻族簽訂了和平盟約。帝國享受了八年的太平,但也正是這八年的安逸,磨掉了軍隊的血性。老兵退役,新兵入伍,他們聽著我的傳說長大,卻沒見過真正的血與火。朝堂之上,歌舞升平,文官們開始爭論該如何削減軍費,武將們則沉迷于派系斗爭。
而北境的蠻族,卻在暗中舔舐傷口。
三年前,北境大草原深處,出現(xiàn)了一個神秘的薩滿教派,名為“血狼神教”。他們信奉所謂的“血狼神”,宣稱蒼狼可汗是神之子,必將浴血重生,帶領(lǐng)他們踏平中原。
起初,沒人把這當(dāng)回事,只當(dāng)是蠻族愚昧的傳說。
直到一年前,蒼狼真的出現(xiàn)了。
他比八年前更加高大,更加強壯,也更加殘暴。他似乎掌握了某種邪惡的力量,能夠?qū)?zhàn)死的蠻族士兵轉(zhuǎn)化為悍不畏死的“血奴”。他整合了所有部落,以雷霆之勢,向霜嘯關(guān)發(fā)起了進攻。
“我們和他交過手,”魏延的聲音透著一股深深的無力感,“他的力量……很詭異。尋常刀劍傷不了他,即便是軍中最強的破甲弩,也只能在他身上留下一道白印。他一個人,就是一支軍隊。霜嘯關(guān)……就是被他親手從正面撕開了一道口子?!?/p>
“鎮(zhèn)北軍的‘破魔營’呢?”我追問道。那是我親手組建的特殊部隊,專門用來對付蠻族薩滿的巫術(shù)。
“全軍覆沒?!蔽貉拥娜^捏得咯咯作響,“破魔營的符文箭矢對血奴有效,但對蒼狼本人……收效甚微。兄弟們拼死才在他身上留下幾道傷口,但轉(zhuǎn)眼間就能愈合?!?/p>
我的心一點點沉下去。
不死之身?瞬間治愈?這已經(jīng)超出了武學(xué)的范疇,是真正的邪術(shù)。
“陛下呢?”我問出了最關(guān)心的問題,“蕭雪衣她……這八年,做得如何?”
提到女帝,魏延的臉上閃過一絲復(fù)雜的表情,有敬佩,也有……憐憫。
“陛下……盡力了?!彼麌@了口氣,“您走后,是她力排眾議,堅持為您修建這座鎮(zhèn)魂陵,以國士之禮厚葬。也是她,在朝堂上舌戰(zhàn)群儒,保住了鎮(zhèn)北軍的編制和糧餉。這八年,她幾乎沒睡過一個安穩(wěn)覺。為了平衡朝中各方勢力,為了應(yīng)對天災(zāi)人禍,她已經(jīng)心力交瘁。若非如此,帝國也不會等到山窮水盡,才行此下策,驚擾您的安眠?!?/p>
我沉默了。我能想象得到,一個十幾歲的少女,驟然登上帝位,面對的是何等內(nèi)憂外患的局面。她一定很累吧。
“我們現(xiàn)在在哪?”我環(huán)顧四周,墓室之外,隱約能聽到風(fēng)聲和軍士走動的聲音。
“雁門關(guān)?!蔽貉哟鸬溃八獓[關(guān)失守后,我率殘部退守此地。這里是通往帝都的最后一道屏障。蒼狼的大軍,此刻就在關(guān)外五十里處安營扎寨,最遲明日清晨,便會發(fā)動總攻?!?/p>
“我軍還剩多少人?”
“能戰(zhàn)之兵,不足五萬。且……士氣低落。”
五萬殘兵,對陣攜大勝之威、又有不死怪物助陣的蠻族大軍。這幾乎是一場毫無懸念的死局。
難怪蕭雪衣會不惜一切代價將我喚醒。她是在賭,賭我這個“軍神”的傳說,能創(chuàng)造奇跡。
“帶我出去。”我說道,語氣不容置疑,“我要看看我的軍隊。”
魏延沒有猶豫,立刻躬身引路。
我們走出了幽暗的墓室,穿過長長的墓道。當(dāng)我踏出陵墓大門的那一刻,一股夾雜著雪花的冷風(fēng)迎面撲來,吹得我黑發(fā)亂舞。
陵墓建在雁門關(guān)后山之巔。從這里,可以俯瞰整個關(guān)隘和后方的軍營。
天色已經(jīng)蒙蒙亮,但整個軍營卻籠罩在一片死氣沉沉的氛圍中。士兵們蜷縮在營帳里,或是在篝火旁垂頭喪氣,眼神空洞麻木。傷兵營里不時傳來痛苦的呻吟,空氣中彌漫著草藥、血腥和絕望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這就是我的鎮(zhèn)北軍?這就是曾經(jīng)令蠻族聞風(fēng)喪膽的鐵血雄師?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
魏延似乎看出了我的失望,低聲道:“林帥,他們……已經(jīng)盡力了。面對那種怪物,任何人的意志都會被摧毀?!?/p>
我沒有說話,只是邁開腳步,順著山道,一步步向山下的軍營走去。魏延和他的親衛(wèi)緊隨其后。
我的出現(xiàn),像一顆巨石投入了死水般的湖面。
最先發(fā)現(xiàn)我們的是一隊巡邏的哨兵。他們看到一個身穿黑衣、腰懸古劍的陌生男人從禁地“鎮(zhèn)魂陵”的方向走下來,身后還跟著本應(yīng)重傷在床的魏延元帥,立刻警惕地圍了上來。
“來者何人!此乃軍事禁地,速速……”
領(lǐng)頭的哨兵隊長話未說完,聲音便卡在了喉嚨里。因為他看清了我的臉。
我的容貌,在這八年間,已經(jīng)被畫師描摹了無數(shù)遍,印在史書上,掛在廟堂里,甚至刻在了新鑄的錢幣上。帝國上下,無人不識。
“林……林帥?”那名隊長嘴唇哆嗦著,手中的長槍“哐當(dāng)”一聲掉在地上。他的眼睛瞪得像銅鈴,臉上寫滿了極致的驚駭與不可思議。
仿佛見到了鬼。
不,比見到鬼還要恐怖。
“噗通?!?/p>
他雙膝一軟,直接跪倒在地。
他的反應(yīng),像是一個信號。越來越多的人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越來越多的人看到了我。
寂靜。
整個軍營,陷入了一片詭異的死寂。
然后,是山呼海嘯般的嘩然。
“是林帥!是鎮(zhèn)北軍神林帥!”
“天啊!我不是在做夢吧?林帥……他不是已經(jīng)……”
“顯靈了!是林帥的英靈顯靈,來保佑我們了!”
士兵們的臉上,交織著狂熱、敬畏、恐懼、困惑。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都是聽著我的故事長大的,在他們心中,我早已不是一個凡人,而是一個不敗的戰(zhàn)神,一個帝國的守護圖騰。
如今,圖騰活了過來。
我沒有理會他們的議論,徑直走到了軍營中央的帥臺之上。魏延默默地退到一旁,將整個舞臺交給了我。
我站在高臺上,俯瞰著下方數(shù)萬張仰望我的臉。他們的眼神,從最初的震驚,漸漸變成了一種……期待。
一種在絕望的黑暗中,驟然看到一絲曙光的期待。
我緩緩抽出“鎮(zhèn)北”,高高舉起。玄黑的劍身在熹微的晨光下,散發(fā)著令人心悸的寒意。
“我,林陌,回來了?!?/p>
我的聲音不大,但在我新身體的力量加持下,清晰地傳遍了整個軍營的每一個角落。
“我知道,你們很怕。你們怕關(guān)外那個自稱‘蒼狼’的怪物。”
“八年前,我親手殺了他。他不過是我劍下的一個亡魂?!?/p>
“如今,他從地獄爬了回來。而我,也一樣?!?/p>
我的目光掃過每一個人,聲音陡然變得凌厲如刀。
“看著我!我就是從地獄歸來的鎮(zhèn)北軍魂!我回來,不是為了保佑你們,而是為了帶領(lǐng)你們,去把那個怪物,重新打回地獄里去!”
“拿起你們的武器!擦干你們的眼淚!你們是鎮(zhèn)北軍!是我林陌帶出來的兵!你們的名字,不該與‘恐懼’為伍!”
“明日,隨我出關(guān),斬殺蒼狼!”
一番話,說得斬釘截鐵。整個軍營,鴉雀無聲。士兵們的呼吸,漸漸變得粗重。他們眼中的麻木和恐懼,正在被一種名為“希望”的火焰所取代。
他們看著我,就像看著一尊真正的神祇。
我收劍入鞘,轉(zhuǎn)身準(zhǔn)備走下帥臺。目的已經(jīng)達到,士氣已經(jīng)被重新點燃。接下來,就是具體的戰(zhàn)術(shù)布置了。
然而,就在我轉(zhuǎn)身的剎那,我用眼角的余光,瞥見了魏延。
他站在臺下,同樣一臉激動和狂熱。但他的左手,卻下意識地按在了自己腰間的刀柄上。
那柄刀,不是他慣用的戰(zhàn)刀。刀鞘上,用蠻族的文字,刻著一個極其微小的狼頭圖騰。
而那個圖騰的樣式,我曾見過。
它屬于“血狼神教”。
我的心,驟然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