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死去八年。
我的名字叫林陌,曾是大夏王朝的鎮(zhèn)北軍神,如今只是一堆被封存在冰冷玉棺中的枯骨。我的功勛被鐫刻在太廟的石碑上,我的戰(zhàn)功被史官寫進泛黃的卷冊里,我的英魂,則被供奉在這座舉國之力為我修建的“鎮(zhèn)魂陵”中,與永恒的黑暗和死寂為伴。人們說,我是為國捐軀的英雄,是守護帝國的最后一道壁壘。他們說的沒錯,我死于北境最慘烈的一場血戰(zhàn),與宿敵“蒼狼”可汗同歸于盡,用我的命,換來了帝國北疆八年的安寧。
我曾以為,這便是我的終局。在無盡的沉眠中,遺忘時間,遺忘榮耀,也遺忘那個曾跟在我身后,仰慕地喚我“老師”的女孩。
直到今天,第八年的初雪之日,一道染著血腥味的敕令,洞穿了生死之界,將我從永眠中喚醒。
敕令來自帝都,來自金鑾殿的最高處。
來自當今的女帝,那個曾經(jīng)的女孩——蕭雪衣。
她命我,一個死了八年的枯骨,重披戰(zhàn)甲,再赴沙場。
意識的回歸,并非如潮水般溫柔,而是像一柄燒紅的鐵錐,狠狠刺入沉寂了八年的靈魂深處。
痛楚是陌生的,記憶是破碎的。我仿佛置身于一口深不見底的枯井,井壁上爬滿了名為“過去”的苔蘚。我能感知到的第一件事,是寒冷。不是生者所能理解的、皮膚感受到的冷,而是一種源自骨髓、浸透靈魂的永恒之寒。
我躺在玉棺中,這是用整塊“北海玄冰玉”雕琢而成,能保肉身千年不腐??上宜赖锰^慘烈,尸骨無存,最后由術士們用我的佩劍和戰(zhàn)甲為引,招魂入殮,拼湊出了一具象征性的骸骨。
八年來,這里是絕對的靜謐。沒有光,沒有聲音,沒有時間的流逝。死亡對我而言,是一種極致的安寧。
但現(xiàn)在,這份安寧被打破了。
一陣低沉、規(guī)律、仿佛心臟跳動般的共鳴,從陵墓之外傳來,穿透了三丈厚的封陵石和層層疊疊的鎮(zhèn)魔法印,直接作用在我的殘魂之上。那聲音越來越強,越來越快,像一面無形的巨鼓,在我空洞的胸腔內(nèi)擂響。
“……以血為媒,以魂為引,喚不朽之英靈,歸來……”
斷斷續(xù)續(xù)的咒文,如同鬼魅的囈語,鉆入我的意識。
是“喚魂禁術”。
我心頭一震,殘存的魂火劇烈地跳動了一下。這是帝國開國之初就明令禁止的黑魔法,施術者需以大量生靈的精血為祭品,強行從冥界法則的縫隙中,將亡者的靈魂拉回現(xiàn)世。這種法術被視為對生死輪回的最大褻瀆,一旦發(fā)現(xiàn),施術者和主使者皆要被處以極刑。
是誰?竟有如此大的膽子,在我的陵墓前,動用這種禁術?
更讓我驚駭?shù)氖?,這禁術的目標,是我。
那股牽引力越來越強,仿佛有一只無形的大手,扼住了我的靈魂,要將我從這具骸骨中硬生生拽出去。我無法反抗,死亡剝奪了我所有的力量,我只能被動地承受著。玉棺開始劇烈震動,棺壁上篆刻的安魂符文,一道接一道地亮起,又迅速地黯淡下去。
它們在抵抗,但施術者的力量顯然更為強大。
“轟隆——!”
一聲巨響,鎮(zhèn)魂陵那重達萬斤的斷龍石主墓門,被一股蠻橫的力量從外部轟然震碎。
久違的光,雖然只是幾支火把的昏黃光線,卻依舊刺得我靈魂生疼。隨著光線一同涌入的,還有活人的氣息、鐵甲的摩擦聲,以及一股濃郁不散的血腥味。
有人來了。
腳步聲在空曠的墓道中回響,不疾不徐,沉穩(wěn)有力。最終,停在了我的玉棺之前。
我無法視物,但我能“感知”到來者。他身形魁梧,氣血旺盛如烘爐,身上穿著厚重的元帥鎧甲,那是我再熟悉不過的樣式。在他身后,還跟著十二名親衛(wèi),每一個都是以一當百的精銳。
只是,他們身上的血腥氣,濃得有些反常。
“打擾您長眠了,林帥?!?/p>
一個沙啞而恭敬的聲音響起。
這個聲音……我記得。
是魏延。
曾是我麾下最勇猛的先鋒大將,我一手提拔起來的將才。我死后,應該就是他接替了我鎮(zhèn)北軍主帥的位置。八年不見,他的氣息比過去沉穩(wěn)了許多,也……冷酷了許多。
我無法回應,只能靜靜地“聽”著。
“陛下有旨?!蔽貉拥穆曇衾餂]有半分情感,“請林帥……出棺,接旨?!?/p>
他話音剛落,兩名親衛(wèi)上前,合力推開了沉重的玉棺棺蓋。
“嗡——”
外界的空氣涌入,帶著生者的溫度,這對我這具死物而言,如同烙鐵。我的骸骨上,那些由術法凝聚的稀薄魂霧,開始不受控制地逸散。
我感到一陣虛弱。
魏延似乎察覺到了我的狀態(tài),他揮了揮手,身后一名親衛(wèi)立刻捧上一個黑沉沉的木盒。盒子打開,一股精純至極的生命能量撲面而來,瞬間穩(wěn)固了我即將消散的魂霧。
我“看”清了那東西。
是一顆拳頭大小、通體血紅、仿佛心臟般微微搏動著的晶石。
“血魂石,”魏延沉聲解釋道,“由一萬名精壯士卒的心頭血,輔以三百名皇室宗親的精魂,由國師耗費七七四十九日煉制而成。陛下說,這足以暫時為您重塑一具能夠承載您力量的軀體。”
我的魂火猛地一縮。
一萬名士卒,三百名皇室宗親?
瘋了!蕭雪衣她瘋了嗎?!
為了將我喚醒,她竟然不惜下此血本?這已經(jīng)不是褻瀆,而是屠殺!那三百名皇室宗親,恐怕都是對她皇位有威脅的旁支。她用召喚我這個英雄的名義,順便完成了一場血腥的清洗。
好狠的手段,好冷的帝王心。
我記憶中那個總喜歡跟在我身后,偷偷學我練劍,因為斬殺了一只野兔都會哭半天的小女孩,真的已經(jīng)徹底消失了。
魏延似乎并不在意我的震驚,他從懷中取出一卷明黃色的卷軸,緩緩展開,用一種莊嚴肅穆的語調(diào),開始宣讀。
“奉天承運,女帝詔曰:”
“帝國北境狼煙再起,蠻族‘蒼狼’部撕毀盟約,破我霜嘯關,屠我守軍三十萬,兵鋒直指中原腹地。鎮(zhèn)北軍團主力潰敗,元帥魏延重傷,帝國危在旦夕。”
“朕,大夏女帝蕭雪衣,憶及前鎮(zhèn)北軍神林陌之不世之功。卿以一人之死,換帝國八年太平。然今強敵再臨,社稷將傾,朕夜不能寐,唯念卿之神武。”
“特以禁術喚卿歸來,賜血魂石重塑戰(zhàn)軀,封‘鎮(zhèn)國武安王’,命卿即刻統(tǒng)領三軍,再赴北境,斬滅強敵,佑我山河?!?/p>
“若功成,卿之榮耀,將與日月同輝。若不成,朕亦將與卿、與這大夏江山,共赴黃泉?!?/p>
“欽此?!?/p>
每一個字,都像一記重錘,砸在我的靈魂上。
霜嘯關破了?
我戰(zhàn)死的地方,我用十萬兄弟的命和自己的命鑄就的鋼鐵雄關,居然破了?
還有魏延,帝國最頂尖的將領之一,他率領的鎮(zhèn)北軍團主力,竟然潰敗了?
這不可能!
“蒼狼”可汗明明已經(jīng)和我同歸于盡,他麾下最精銳的狼騎兵也被我拼光了。剩下的殘部,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怎么可能在八年之后,擁有攻破霜嘯關的力量?
信息,我需要信息。
我死后的這八年,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我努力凝聚起殘存的魂力,試圖發(fā)出聲音。喉嚨處空空如也,只有骨骼摩擦的微弱聲響。
“林帥,”魏延仿佛看穿了我的意圖,“您一定有很多疑問。但軍情緊急,沒有時間解釋了。請您……接旨?!?/p>
他將那顆血魂石,恭敬地遞到了我的玉棺前。
我知道,一旦我接觸到它,我就再也回不去了。我將從一個安息的亡靈,變成一個被禁術束縛的戰(zhàn)爭傀儡。我的安寧將被徹底剝奪,重新卷入凡世的血與火之中。
我本該拒絕。
但,“霜嘯關破了”、“屠我守軍三十萬”、“社稷將傾”……這些字眼,像毒蛇一樣啃噬著我的靈魂。
那里,是我戰(zhàn)斗了一輩子的地方。
那里,埋葬著我所有的袍澤兄弟。
那里,有我用生命立下的誓言——“我林陌在,北境就在!”
如今,我死了,誓言也破了。
更重要的是,蕭雪衣。
那個女孩,她究竟走到了何種山窮水盡的地步,才會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韙,用如此慘烈的方式,來喚醒一個死人?
詔書的最后一句,“朕亦將與卿、與這大夏江山,共赴黃泉”,不像是帝王的威脅,更像是一種……絕望的哀鳴。
我沉默了。
魏延也沉默地等待著,手中的血魂石,散發(fā)著妖異而誘人的紅光。
最終,我做出了選擇。
我調(diào)動起所有的魂力,驅(qū)動著這具沉寂了八年的骸骨,緩緩地、艱難地,從玉棺中坐了起來。
“咯吱……咯吱……”
骨骼摩擦的聲音,在死寂的陵墓中顯得格外刺耳。
魏延和他的親衛(wèi)們,齊齊后退了一步,眼中流露出無法掩飾的敬畏與恐懼。他們看到了一副由森森白骨組成的骨架,在沒有血肉驅(qū)動的情況下,自己動了起來??斩吹难劭糁校瑑牲c幽藍色的魂火,靜靜地燃燒著。
我抬起我的右手——一截光禿禿的指骨,伸向了那顆血魂石。
就在我的指尖即將觸碰到晶石的瞬間,我用盡全力,從喉間擠出了一句破碎、干澀、仿佛來自九幽地府的問話:
“敵將……為誰?”
魏延的身體猛地一僵,他臉上的肌肉抽動了一下,眼神中閃過一絲復雜難明的情緒,有恐懼,有仇恨,也有一絲……詭異的狂熱。
他深吸一口氣,一字一頓地說道:
“是‘蒼狼’?!?/p>
“八年前死在您劍下的那個‘蒼狼’可汗。”
“他……也從地獄回來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