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舊神譜》的“錯別字”
石洼村的祠堂偏房，是全村唯一的私塾。自打入秋，每天清晨都能傳出孩子們搖頭晃腦的念書聲，混著老秀才手里戒尺輕敲桌面的“篤篤”聲，在安靜的村子里格外清晰。
老秀才姓周，是村里唯一能把《舊神譜》完整念下來的人。他總戴著副銅框眼鏡，鏡片磨得發(fā)亮，連鏡框邊緣都包著層包漿；手里常年捏著本線裝《舊神譜》，書頁被翻得發(fā)軟，邊角卷成了波浪；說話慢條斯理的，每一個字都像從牙縫里細細磨出來，帶著股老學究的認真勁兒。按村里老輩的說法，“讓娃跟著周先生學《舊神譜》，讀懂了才能敬神，敬了神全家才能平安”。
這年秋天，村里幾家湊了錢，把適齡的孩子都送進了私塾。王桂英也咬咬牙，把齊晨送了去——自從齊晨接連“說中”戰(zhàn)神木雕開裂、祈雨儀式顯效的事后，村里人看他的眼神越來越怪，王桂英總盼著私塾的規(guī)矩能“收收娃的性子”，讓他別再總說那些“不敬神”的話。
私塾里的光線算不上好，十幾張矮桌擠在小小的偏房里，桌面坑坑洼洼的，還留著上幾屆學生刻的歪歪扭扭的字。孩子們穿著打補丁的粗布褂子，手里捧著的《舊神譜》大多是手抄本，紙頁發(fā)黃，字跡潦草，有的地方還沾著墨團。每天上課，老秀才都會領著大家念《舊神譜》里的“神令”，念到“神恩浩蕩”“血脈高貴”這類句子時，聲音會特意提高，戒尺也會在桌面上輕輕敲，提醒孩子們“這是神的旨意，得記牢了”。
齊晨坐在最后一排，手里也捧著本手抄《舊神譜》。這是王桂英特意找村里識字的人抄的，紙是最便宜的糙紙，字寫得又大又密，有的地方還寫串了行。他跟著大家一起念，可念到“神恩浩蕩，福澤綿長，唯血脈高貴者可得其庇佑，凡夫俗子，安守本分即可”這句時，卻忍不住皺緊了眉頭，嘴唇也停在了半空。
他把這句話反復看了好幾遍，指尖在“唯血脈高貴者”這幾個字上輕輕劃著。不對勁，太不對勁了——爹的《雜記》里提過，古文中“唯”和“凡”的寫法相近，很容易抄錯；而且“唯血脈高貴者可得其庇佑”這句話，讀著就像硬生生把“凡人可通過善行得?！备牧藥讉€字，語序別扭，意思也透著股霸道，跟前面“神恩浩蕩”的說法根本對不上。
“先生，”齊晨猶豫了半天，還是舉起了手，聲音不大，卻讓教室里的念書聲瞬間停了下來，“這句話……好像不對?！?/p>
所有孩子的目光都齊刷刷地轉(zhuǎn)向他，有好奇，有驚訝，還有點幸災樂禍——誰都知道，老秀才最忌諱別人質(zhì)疑《舊神譜》，前幾天小石頭把“神諭”念錯了一個字，都被戒尺敲了手心。
老秀才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鏡，目光落在齊晨身上，原本還算溫和的臉色慢慢沉了下來，手指捏著戒尺，指節(jié)微微發(fā)白：“哪里不對？《舊神譜》乃神的旨意，字字句句都是神圣的，你倒說說，哪句不對？”
“‘唯血脈高貴者可得其庇佑’這里?！饼R晨沒怕，指著書頁上的字，聲音很清晰，“先生您看，‘唯’字的寫法跟《雜記》里古本的‘凡’字很像，說不定是抄錯了；而且語序也反了，按正常的說法，應該是‘凡人可通過善行得福’，不是只有血脈高貴的人才能得到神的保佑?！?/p>
“放肆！”老秀才猛地一拍桌子，眼鏡“啪嗒”一聲滑到了鼻梁上，聲音也拔高了不少，“黃口小兒，也敢在這里篡改神言！《舊神譜》流傳幾百年了，村里祖祖輩輩都是這么念的，到你這里倒成了‘錯字’？簡直是大逆不道！”
偏房里靜得能聽見窗外的風聲，孩子們都嚇得低下頭，沒人敢說話。齊晨咬了咬嘴唇，手里的《舊神譜》被捏得發(fā)皺，卻沒退縮：“先生，我沒篡改神言。我爹的《雜記》里記著，古本《舊神譜》里這句話是‘凡行善者，皆可得福，無關血脈’，我只是覺得……村里的抄本可能有問題?！?/p>
說著，他從懷里掏出爹留下的《雜記》，翻到夾著書簽的那一頁，遞到老秀才面前：“先生您看，這里有我爹抄的古本內(nèi)容，跟村里的《舊神譜》不一樣?！?/p>
老秀才瞥了一眼《雜記》，封面又舊又破，上面“雜記”兩個字都快磨平了，他冷哼一聲，伸手把書推了回去：“一本無名貨郎留下的雜記，也配跟神圣的《舊神譜》比？齊晨，念在你初犯，我不罰你，但若再敢胡言亂語，就給我滾出私塾，永遠別再來！”
齊晨看著被推回來的《雜記》，指尖有點發(fā)涼，卻還是把書小心地揣回懷里，沒再說話。可他心里的疑惑一點沒少——爹的筆記從來不會錯，村里的《舊神譜》，說不定真的藏著“錯別字”。
那天下午，老秀才讓孩子們背誦上午念的“神令”，自己卻揣著本舊書，悄悄回了家。他的書房在自家后院，不大的房間里堆滿了書，書架上、桌子上、甚至墻角的箱子里，都塞著線裝書，空氣中彌漫著墨香和舊紙?zhí)赜械拿刮丁＠闲悴艔臅茏铐攲映槌鲆粋€木盒子，盒子上了鎖，鑰匙藏在硯臺底下——里面裝著他年輕時從一位老舉人那里求來的《舊神譜》殘卷，據(jù)說是更接近原版的抄本，比村里流傳的版本早了上百年。
他小心翼翼地打開鎖，取出殘卷，拂去上面的灰塵。殘卷的紙頁已經(jīng)脆得一碰就怕碎，上面的字跡是用小楷寫的，雖然有些模糊，但依稀能看清。老秀才戴著眼鏡，湊到窗邊的光線下，一頁一頁地翻，終于找到了記載那句“神令”的地方——殘卷上的字雖然淡，卻清晰地寫著“凡行善者，皆可得福，無關血脈”！
“這……這怎么會……”老秀才手里的殘卷差點掉在地上，他趕緊用雙手托住，反復比對——村里的抄本把“凡”改成了“唯”，把“無關血脈”改成了“唯血脈高貴者”，硬生生把“人人可憑善行得?！钡囊馑迹某闪恕爸挥匈F族才能得神庇佑”！
他想起齊晨上午說的話，想起那本破舊的《雜記》，后背竟冒出了冷汗。難道……村里流傳的《舊神譜》，真的被人動過手腳？那些被當成“神諭”的句子，其實是被篡改過的“錯別字”？他教了幾十年書，念了幾十年《舊神譜》，難道一直都在念錯的內(nèi)容？
接下來的幾天，老秀才沒再提齊晨“篡改神言”的事，只是上課時，眼神總忍不住往最后排瞟。他看著齊晨認真翻書的樣子，看著他偶爾在紙上寫寫畫畫的專注，心里的疑惑越來越重——這孩子說的話，好像不是胡言亂語。
這天放學后，孩子們都背著書包跑回了家，齊晨也收拾好東西準備走，卻被老秀才叫住了：“齊晨，你等一下?！?/p>
齊晨愣了愣，轉(zhuǎn)過身：“先生，您有事嗎？”
老秀才推了推眼鏡，語氣比之前緩和了不少：“你爹留下的那本《雜記》，能借我看看嗎？我……想對照著看看?！?/p>
齊晨沒想到老秀才會提這個要求，猶豫了一下，還是把《雜記》遞了過去：“先生，您小心點，書有點舊了?！?/p>
老秀才接過《雜記》，小心翼翼地翻開，手指輕輕拂過泛黃的紙頁。越往后翻，他的眉頭皺得越緊——里面不僅記著《舊神譜》的異文，還有很多關于“神規(guī)起源”的猜測，比如“早期神規(guī)無獻祭童男之說，乃后世神官為顯權威所加”“‘不得直視神尊’實為防止凡民發(fā)現(xiàn)神譜篡改痕跡”，這些觀點很大膽，卻偏偏能和他的古本殘卷對上。
“你爹……是個有學問的人。”老秀才嘆了口氣，把《雜記》還給齊晨，眼神里多了幾分敬佩，“可惜了，這么有見識的人，走得太早。明天放學后，你來我書房一趟，我借你幾本書看?！?/p>
齊晨眼睛一下子亮了：“謝謝先生！”他沒想到，老秀才不僅沒再罵他，還愿意借他書看。
第二天放學后，齊晨如約去了老秀才的書房。書房里的書比他想象的還多，有的書皮都掉了，露出里面泛黃的紙頁；有的書上面寫滿了批注，密密麻麻的全是字。老秀才從書架上抽出兩本線裝書，遞到齊晨手里：“這本《古神考》里記了不少早期神譜的內(nèi)容，《民風記》里有各地祭祀的規(guī)矩，你拿去看，看完了記得還我，有不懂的地方隨時來問?！?/p>
齊晨接過書，封面上的字蒼勁有力，紙頁雖然舊，卻保存得很完好。他摸了摸書皮，心里暖暖的：“謝謝先生，我一定會好好看的！”
“看完要是有別的想法，比如……覺得哪句神令還有問題，也可以跟我說?！崩闲悴磐屏送蒲坨R，嘴角難得露出一點笑意，“說不定，咱們能一起找出更多‘錯別字’。”
從那以后，齊晨成了老秀才書房的?？?。每天放學后，他都會去書房看書，有時老秀才會跟他一起翻書，指著《舊神譜》里的句子問：“你覺得這句‘獻祭需用童男之發(fā)’，是不是也有問題？”
齊晨會認真地翻著《古神考》，指著其中一頁說：“先生您看，這里寫著，古字里‘童男’的寫法其實是‘谷物’的誤寫，早期祭祀用的是豐收的谷物，不是孩子的頭發(fā)。那些說要用童男頭發(fā)的，都是后來改的?！?/p>
老秀才趕緊對照自己的古本殘卷，發(fā)現(xiàn)果然如此——殘卷上“童男”兩個字的筆畫跟“谷物”很像，明顯是抄錯了。他看向齊晨的眼神越來越復雜，有驚訝，有欣賞，還有點后怕——要是沒這孩子，他怕是一輩子都不知道，自己念了幾十年的《舊神譜》，竟藏著這么多被篡改的“錯別字”。
村里的人漸漸發(fā)現(xiàn)了老秀才對齊晨的不一樣。以前老秀才見了齊晨，最多點點頭，現(xiàn)在卻會主動跟他說話；以前齊晨去私塾，老秀才從不正眼瞧他，現(xiàn)在卻常留他在書房吃飯，還借他珍貴的線裝書。有人忍不住跑去問老秀才：“周先生，您咋跟那‘妖童’走那么近？不怕他給您惹麻煩嗎？”
老秀才只是捋著下巴上的山羊胡，淡淡地說：“齊娃不是什么‘妖童’，他就是個聰明孩子，看得比別人清楚些罷了。有些事，不是我們沒發(fā)現(xiàn)，是我們不敢看，不愿看?！?/p>
齊晨抱著從老秀才那里借來的書，坐在柴房里。頂上的破瓦片漏下一縷陽光，剛好照在書頁上，字里行間仿佛都活了過來。他一邊看，一邊在糙紙上記筆記，把發(fā)現(xiàn)的“錯別字”一條一條列出來，旁邊寫上古本的正確內(nèi)容，紙頁偶爾會發(fā)出淡淡的光，像在為他鼓勁。
他知道，老秀才的改變，就像一滴水落在了石頭上，雖然慢，雖然微弱，但總有一天，能把那些被篡改的“錯別字”，一點點沖刷干凈。而他手里的書，他爹的筆記，還有他心里的秘密，就是那滴水——只要堅持下去，總有一天能滴穿石頭，讓真正的神規(guī)，重新回到大家面前。
夕陽透過柴房的破洞照進來，把齊晨的影子拉得很長。他合上書，摸了摸懷里的《雜記》，又看了看桌上記滿“錯別字”的糙紙，嘴角忍不住露出一點笑。他好像能看到，將來的某一天，孩子們念的《舊神譜》不再有“唯血脈高貴者”，不再有“獻祭童男”，大家都知道，神要的不是苛刻的規(guī)矩，是凡人的善行和誠心。
而這一天，好像不再那么遙遠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齊晨往老秀才書房跑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兩人討論《舊神譜》的時間也越來越長。有時聊到興起，老秀才會忘了做飯，讓老伴把飯菜端到書房里，兩人就著一碟咸菜、一碗糙米飯，邊吃邊聊那些被埋沒的“真神規(guī)”。
這天，齊晨在《古神考》里翻到一段記載，講的是早期“雨神祭祀”的規(guī)矩——“凡遇大旱，聚眾人之力引水灌田，以勞作之心感神，無需焚香獻祭”。他立刻拿著書去找老秀才：“先生您看！以前祈雨根本不用燒那么多紙、念那么多禱文，只要大家一起引水抗旱，神就會幫忙！咱們村上次祈雨，我就是把祭品擺整齊、改了重復的禱文，結果真的下雨了，跟這個記載一模一樣！”
老秀才接過書，仔細看了半天，又翻出自己的古本殘卷比對，發(fā)現(xiàn)殘卷上果然有類似的句子，只是被后世的抄本改成了“祈雨需獻三牲，禱文需念百遍，否則神不降雨”。他重重地嘆了口氣：“原來如此……這些人不僅改字，連祭祀的本質(zhì)都改了。把‘靠自己’改成‘靠祭品’，把‘勞作’改成‘跪拜’，這哪里是敬神，分明是把神當成了索要好處的惡霸！”
齊晨點點頭，又拿出自己畫的糙紙：“先生，我把這些真規(guī)矩都畫下來了，您看這樣對不對？”紙上畫著村民們一起引水灌田的場景，旁邊寫著“祈雨在勤，不在祭品”，紙頁邊緣還泛著淡淡的綠光。
老秀才看著紙上的畫，又看了看齊晨認真的眼神，突然覺得眼眶有點發(fā)熱：“對，太對了。齊娃，你比先生強，先生活了一輩子，都沒你看得透徹。這些畫，你要好好收著，將來說不定能派上大用場。”
從那以后，老秀才開始偷偷在私塾里教孩子們“真神規(guī)”。他不再只讓孩子們死記硬背村里的抄本，而是會拿出《古神考》和自己的殘卷，給孩子們講“凡行善者皆可得?！钡牡览?，講早期祭祀“重誠心不重排場”的規(guī)矩。
有孩子問：“先生，村里的《舊神譜》是錯的，那我們以前念的都是假的嗎？”
老秀才摸了摸孩子的頭，溫和地說：“不是假的，是被人改了。就像寫字寫錯了字，咱們得把它改回來，才能讓大家知道真正的神規(guī)是什么樣的?！?/p>
孩子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卻記住了“行善能得福”“誠心比祭品重要”這些話。有時放學回家，他們還會跟爹娘說：“娘，以后祭祀不用買那么多米了，咱們多幫鄰居干點活，神也會保佑咱們的。”
村民們一開始覺得奇怪，后來聽多了，也慢慢琢磨出點味道來。有次村里要給土地神祭祀，以往大家都會湊錢買肥豬，這次有戶人家說：“不如咱們把買豬的錢省下來，給村西頭的張大爺修修漏雨的屋頂吧？張大爺年紀大了，沒人照顧，這也是行善事啊?！?/p>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最后真的這么做了。祭祀那天，供桌上沒擺肥豬，只放了一束村民們自己摘的野花，還有大家?guī)蛷埓鬆斝尬蓓數(shù)墓ぞ?。沒想到過了幾天，地里的莊稼長得格外好，村民們都說：“看來神真的喜歡行善事，不喜歡鋪張的祭品！”
消息傳到老秀才和齊晨耳朵里，兩人都笑了。老秀才對她說：“你看，這就是改變的開始。只要有人帶頭，大家就會慢慢明白，真神規(guī)從來都不是苛刻的，是溫暖的。”
齊晨抱著《雜記》，坐在柴房里，看著自己畫的那些“真神規(guī)”，紙頁上的光比以前更亮了，像一顆顆小星星。他知道，老秀才說得對，改變已經(jīng)開始了——從私塾里的孩子，到愿意幫張大爺修屋頂?shù)拇迕?，再到慢慢放下偏見的村里人，越來越多的人開始相信，神要的不是血脈、不是祭品，是凡人的善行和誠心。
這天傍晚，齊晨從老秀才書房借書回來，路過村頭的破廟。他忍不住走進去，看著戰(zhàn)神木雕上的裂痕，又看了看空蕩蕩的供桌，突然想做點什么。他從懷里掏出一張糙紙，上面畫著“神護凡人，人敬神心，無需貴重祭品，只需善行常存”，然后把紙輕輕貼在供桌旁邊的墻上。
夕陽透過破廟的窗戶照進來，落在紙上，紙頁微微發(fā)光，像是在回應他的心意。齊晨對著木雕鞠了一躬，轉(zhuǎn)身走出破廟。外面的天空紅彤彤的，晚霞像一塊巨大的錦緞，鋪在天邊。他知道，未來的路還很長，村里的《舊神譜》還有很多“錯別字”要改，但他不再害怕——因為他有老秀才的支持，有孩子們的信任，還有心里那些會發(fā)光的“真神規(guī)”，這些都會陪著他，一點點把被篡改的規(guī)矩改回來，讓石洼村的日子，變得越來越踏實、越來越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