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是在凌晨三點砸下來的。
林嶼被雷聲驚醒時，石屋的窗戶正往屋里灌水。他裹著被子坐起來，聽見遠處燈塔傳來齒輪卡殼的悶響——阿潮又在修燈了。這是撤離通知下達后的第七天，也是最后期限的前夜。
“林嶼！”
阿潮的聲音從門外撞進來，混著暴雨的轟鳴。林嶼掀開被子跳下床，鞋還沒穿好就撞開了門。她渾身濕透，發(fā)梢滴著水，懷里抱著個浸了水的帆布包：“奶奶的留聲機！”
林嶼接過包，摸到里面的黑膠唱片——全濕了，像塊泡發(fā)的海綿。阿潮的手指在發(fā)抖，聲音卻異常平靜：“昨天去老祠堂翻到的，奶奶說這是她結婚時用的?！彼崎_帆布，露出唱片上的刻字：“贈阿月，1958年春，潮生?！?/p>
“阿月是你奶奶的小名？”林嶼問。
阿潮點頭，指尖撫過唱片上的水痕：“她說，海歌要跟著潮聲走，就像潮生跟著潮落走?！彼蝗惶ь^，“林嶼，我們今天必須錄完《歸墟》。”
林嶼望著窗外鉛灰色的天空，暴雨正砸在燈塔的鐵皮屋頂上，發(fā)出密集的噼啪聲?！翱墒恰?/p>
“沒有可是。”阿潮打斷他，把留聲機塞進他懷里，“去燈塔?！?/p>
燈塔的機械室里，齒輪轉動的吱呀聲比往常更響。阿潮跪在齒輪前，用棉線纏住銅軸的裂痕，海水順著她的手腕往下淌，滴在水泥地上，積成小水洼。
“夠了?！绷謳Z按住她的手，“再纏下去，齒輪會卡死的?！?/p>
阿潮抬頭，睫毛上掛著水珠：“可……”
“聽我說?！绷謳Z蹲下來，與她平視，“就算今天錄不完《歸墟》，就算燈塔明天就滅了，你已經(jīng)在海歌里活了一輩子。你教我認星圖時眼里的光，你煮姜茶時水汽里的笑，你唱海歌時身體隨潮汐起伏的模樣——這些我都錄下來了?！彼统鰯z像機，屏幕里是她昨天在礁石灘撿螺的側影，“這些比任何一段完整的海歌都珍貴?！?/p>
阿潮沉默了。她望著林嶼手中的攝像機，突然笑了：“你總說我固執(zhí)，可你比我更固執(zhí)?！彼焓植寥ツ樕系挠晁?，“好，今天我們錄《歸墟》?！?/p>
留聲機擦干后，唱針劃過黑膠的聲音像極了海浪的嗚咽。阿潮站在燈塔中央，腕間的銀鐲在昏黃的燈光下閃著微光。她深吸一口氣，閉了閉眼，聲音響起時，林嶼的指尖在攝像機遙控器上微微發(fā)抖——
“星隱月沉，潮退人散；
歸墟有信，潮聲不寒；
星圖在喉，海歌不朽；
歸嶼島的孩子，
永不獨返……”
唱到“永不獨返”時，阿潮的聲音突然哽咽。林嶼看見她的眼淚砸在黑膠上，濺起細小的水花。唱針卡住的瞬間，黑膠上出現(xiàn)了一道裂痕——和她昨天在銅軸上看到的裂痕，分毫不差。
“是海聲?！彼p聲說，指尖撫過裂痕，“海歌在回應我們?！?/p>
林嶼湊近看，黑膠的裂痕里滲出細密的水珠，像極了眼淚。他把黑膠貼近耳邊，聽見了若有若無的嗡鳴——那是海浪的聲音，是潮汐的節(jié)奏，是歸嶼島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