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終究沒有抬頭,也沒有反駁。只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支撐著發(fā)軟的雙腿,慢慢地、搖搖晃晃地從地上站了起來。
他低著頭,肩膀微微垮塌,沾滿塵土的手緊緊捂著剛剛被撞疼的膝蓋,繞過如同孔雀般昂首挺立、滿臉鄙夷的林皓,一步一步,朝著西廂自己那間更顯孤寂冷清的小院挪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炭火上。
夕陽徹底沉入了遠山的懷抱,只留下天際一抹慘淡的暗紅余燼。
林府各處的燈籠次第點亮,橘黃的光暈在漸濃的夜色里暈染開一片虛假的暖意。
西廂這一角,卻像是被光明遺忘的角落,只有林辰那間小屋的窗欞里,透出一豆搖曳的、極其微弱的燭光,倔強地對抗著四周彌漫的黑暗和冰冷。
林辰推開吱呀作響的簡陋木門,一股混合著陳舊木頭和劣質(zhì)燈油味道的空氣撲面而來。
房間狹小,陳設(shè)簡單到近乎寒酸:一張硬板床,一張掉漆的方桌,一把瘸腿的凳子,角落里堆著幾卷翻得起了毛邊的舊書。
唯一的“裝飾”,是墻上掛著一把蒙塵的、樣式普通的鐵劍,那是他十歲那年引氣入體時,父親眼中帶著一絲尚未熄滅的期望送給他的。
他反手關(guān)上門,隔絕了外面隱約傳來的、屬于其他院落的熱鬧人聲和飯菜香氣。
背靠著冰冷的門板,仿佛全身的力氣都在剛才那段艱難的挪移中被徹底抽空,他緩緩地滑坐在地。
黑暗瞬間吞噬了他,只有桌上一盞小小的油燈,勉強映亮他半張寫滿疲憊和麻木的臉。
練氣一層。這三個字如同沉重的枷鎖,牢牢鎖住了他的人生,鎖住了他所有的希望和尊嚴。
無論他如何壓榨自己,如何瘋狂地運轉(zhuǎn)那套基礎(chǔ)得不能再基礎(chǔ)的《引氣訣》,丹田氣海就像一口永遠填不滿的枯井,那絲微弱的氣感盤旋游弋,卻始終無法凝聚、壯大。
三年了,一千多個日夜的煎熬和努力,換來的只有原地踏步的絕望和旁人日復一日的嘲諷。
“廢物……”
林辰的嘴唇無聲地翕動了一下,吐出這個如同跗骨之蛆的詞。
聲音嘶啞干澀,在死寂的房間里微弱得幾乎聽不見,卻帶著千鈞的重量,狠狠砸在他自己的心上。
他疲憊地閉上眼,只想就這樣沉入無邊的黑暗,暫時逃離這令人窒息的一切。
“咚咚咚!”粗暴的敲門聲驟然響起,像鼓點般砸在寂靜的夜里,也狠狠砸在林辰緊繃的神經(jīng)上。
他猛地睜開眼,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
這么晚了,會是誰?一種極其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他。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情緒,扶著門板艱難地站起身。
腿上的疼痛還在隱隱發(fā)作。
他拉開門閂,吱呀一聲,門被拉開一道縫隙。
門外站著的是管家林福。
他穿著一身漿洗得挺括的深灰色綢衫,手里捧著一個巴掌大小、用上好云紋錦緞包裹的硬皮信封。
昏黃的燈籠光線下,林福那張向來刻板嚴肅的臉上,此刻卻帶著一種極其復雜的神情——有顯而易見的冷漠,有毫不掩飾的輕蔑,甚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
林福的目光掃過林辰蒼白憔悴的臉和沾著灰塵的舊衣,鼻子里幾不可聞地輕哼了一聲。他沒有進門,甚至沒有一句稱呼,只是將手中的錦緞信封向前一遞,動作干脆利落,帶著一種公事公辦的疏離和居高臨下的施舍感。
“辰少爺,”林福的聲音平板無波,像在宣讀一份判決,“柳家派人送來的。大長老讓你自己看看?!?/p>
那聲“辰少爺”叫得毫無敬意,反而更像是一種諷刺。
柳家?林辰的心猛地一沉,仿佛瞬間墜入冰窟。
他幾乎有些僵硬地伸出手,指尖觸碰到那光滑冰涼的錦緞時,不受控制地顫抖了一下。
信封入手微沉,帶著一種不祥的質(zhì)感。林福將東西遞到,仿佛完成了什么臟活累活,連多看一眼都嫌污了眼睛,立刻轉(zhuǎn)身,身影迅速融入了回廊的陰影里,腳步聲很快遠去。
林辰握著那封冰冷沉重的信,呆呆地站在門口,夜風吹得他單薄的衣衫緊貼在身上,帶來刺骨的寒意。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像木偶般緩緩轉(zhuǎn)身,拖著灌了鉛的雙腿回到屋內(nèi),反手關(guān)上了那扇隔絕不了任何寒意的門。
他走到油燈旁,昏黃跳動的火苗將他的影子扭曲地投射在斑駁的墻壁上,像一個張牙舞爪的怪物。
他盯著信封上那枚用火漆封住的、屬于柳家的獨特徽記——一只展翅的靈鶴,線條優(yōu)雅,卻透著拒人千里的冰冷。
那曾經(jīng)是代表婚約的信物,如今卻像一張催命符。
指尖顫抖著,他用力摳開那堅硬冰冷的火漆。
細微的碎裂聲在死寂的房間里異常刺耳。
信封里只有一張折疊整齊、質(zhì)地同樣考究的信箋。他展開信紙。
上面的字跡清秀工整,用的是最上等的松煙墨,帶著淡淡的墨香。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卻像淬了毒的針,狠狠扎進林辰的眼底,刺穿他最后一點自欺欺人的僥幸:
“林氏林辰親啟:昔年稚子戲言,長輩定約,實屬草率。今我柳氏嫡女如煙,蒙玄天宗青眼,收入內(nèi)門,仙途初啟,前程無量。而觀君,蹉跎數(shù)載,修為寸進,困于微末,難窺大道門徑。云泥之別,判若霄壤。舊約已成枷鎖,徒增笑耳。為免誤人誤己,更恐貽笑大方,特此鄭重聲明:柳林兩家婚約,自今日起,徹底作廢!從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望君自重,莫作糾纏。柳氏宗族 謹啟”
落款處,一個鮮紅刺目的柳家印鑒,如同一個巨大的嘲諷,蓋在冰冷的文字下方。
“徹底作廢……莫作糾纏……云泥之別……徒增笑耳……”
每一個詞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心上。林辰的呼吸驟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又在下一秒瘋狂地逆流沖上頭頂!
眼前陣陣發(fā)黑,耳邊是尖銳的嗡鳴,心臟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痛得他幾乎無法呼吸。
柳如煙……那個記憶中模糊的、只存在于長輩口中和信物里的名字。
玄天宗內(nèi)門弟子……青云城百年難遇的天才少女……而他,林辰,青云城林家最大的笑柄,練氣一層的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