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秋意漸濃,晨露凝在草葉上,墜成晶瑩的珠子,風(fēng)一吹就簌簌滾落。蘇晚意站在木屋門口,望著遠(yuǎn)處層林盡染的山巒,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那里還沾著昨日洗曬時蹭到的草汁,青綠色的,像極了阿禾種在窗臺下的那幾株野禾苗。
她的身體早已大好,甚至比逃難前還要結(jié)實些。這些日子,靠著阿禾從山里帶回的野菜、野果,再加上她教他編的竹筐換的幾個銅板,日子雖清苦,卻也安穩(wěn)??砂卜€(wěn),從來不是她的終點。
昨夜,去鎮(zhèn)上賣竹編的阿禾帶回來一個消息。他說,鎮(zhèn)上最大的布莊在招繡工,管吃管住,還給月錢。說這話時,他正蹲在灶臺邊,笨拙地給火塘添柴,火光映得他麥色的臉頰泛著紅,眼里是全然的懵懂,只知道這是“能讓晚晚換錢”的好事。
蘇晚意卻一夜沒睡。
布莊招繡工,是她眼下能想到的、最穩(wěn)妥的出路。她的刺繡手藝是母親手把手教的,當(dāng)年在鎮(zhèn)上的閨閣里,連知府夫人都夸她繡的纏枝蓮“活靈活現(xiàn)”。只要能進(jìn)布莊,她就能站穩(wěn)腳跟,就能打聽父親的消息,就能……離開這里。
這個念頭一旦冒出來,就像藤蔓一樣瘋長,纏繞著她的心臟,又酸又澀。
她轉(zhuǎn)身回屋時,阿禾正趴在桌子上,對著她前幾日寫的“山”字發(fā)呆。他的手指粗糲,帶著砍柴時磨出的新繭,卻小心翼翼地拂過桌面上的刻痕,仿佛那不是字,而是易碎的琉璃。聽見腳步聲,他猛地抬頭,眼睛亮得像星子:“晚晚,寫。”
他是想讓她再教他寫字。
蘇晚意喉間發(fā)緊,走過去拿起樹枝,在地上畫了個簡單的“鎮(zhèn)”字?!斑@里是家,”她指著木屋,“那里是鎮(zhèn),很大,有很多人,有能換很多錢的活。”
阿禾眨了眨眼,顯然沒聽懂,卻還是跟著她的手指,一個字一個字地念:“鎮(zhèn)……錢……活……”念到最后,他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把樹枝從她手里抽走,扔到一邊,然后用自己的大手包裹住她的手,輕輕搖了搖。
這是他表達(dá)“不要”的方式。
蘇晚意的心沉了沉。這些天,他像是有了什么預(yù)感,變得格外黏人。她去溪邊洗衣,他就蹲在不遠(yuǎn)處的石頭上,手里攥著根樹枝,一下下劃著水,眼睛卻始終盯著她,生怕她被溪水沖走似的;她坐在屋檐下做針線活,他就搬個小板凳,挨著她坐下,要么看著她的手指翻飛,要么就把腦袋擱在膝蓋上,偷偷看她的側(cè)臉,一旦被發(fā)現(xiàn),就立刻紅著臉低下頭,嘴角卻忍不住往上翹。
連吃飯時,他都把碗里最大的那塊紅薯夾給她,自己啃著小的,還不忘盯著她的碗,見她吃完了,就把自己碗里剩下的也推過來,嘴里嘟囔:“晚晚,飽?!?/p>
夜里更是難熬。山里的夜涼,他總把炕燒得滾燙,讓她睡在最里側(cè),自己則靠著炕邊,像尊門神似的躺著??商K晚意總能感覺到,他根本沒睡。黑暗中,他的呼吸很輕,卻帶著刻意的停頓,偶爾還能聽到布料摩擦的窸窣聲——他在偷偷看她。直到她被看得實在忍不住,輕聲說一句“阿禾,睡吧”,他才會像得到指令的孩子,乖乖應(yīng)一聲“嗯”,然后傳來均勻的呼吸聲,只是那呼吸里,總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這些細(xì)微的舉動,像溫水煮茶,一點點滲透進(jìn)蘇晚意的心里,泛起微苦的甜。她知道,阿禾不懂什么叫“依賴”,更不懂什么叫“舍不得”,他只是本能地想留住她,就像留住他藏在床底下的那些寶貝石頭、彩色羽毛一樣。
可她不能留下來。
王氏的流言像針一樣扎在她心上。那天她去村口的井邊打水,遠(yuǎn)遠(yuǎn)就聽見王氏和幾個婦人湊在一起,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她聽見:“……一個嬌滴滴的小姐,偏要賴在傻子屋里,不是圖他那點力氣,就是想占他那間破屋……”“聽說以前還是大家閨秀呢,怎么這么不知廉恥……”
那些話像淬了毒的冰錐,扎得她渾身發(fā)冷。她出身書香門第,母親從小教她“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如今卻被人這般編排,若傳回老家,父親的老臉該往哪里擱?
更何況,她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父親還在獄里,母親不知是否安好,她不能在這里耗下去。
下定決心后,蘇晚意開始悄悄收拾東西。她的包袱很簡單,只有幾件打了補(bǔ)丁的衣裳,一塊快用完的繡花線,還有阿禾送給她的那朵早已曬干的野菊——她把它夾在了母親留給她的那本《女誡》里。
這天午后,陽光正好,透過木窗欞,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阿禾上山去了,說是要給她找野栗子。蘇晚意坐在炕邊,把疊好的衣裳放進(jìn)包袱里,動作卻有些遲緩。每放一件,心里就像被什么東西揪一下,疼得她喘不過氣。
她想象著自己離開后,阿禾會怎么樣。他會不會又像以前那樣,被劉三欺負(fù)?會不會忘了按時吃飯,餓了就啃生紅薯?會不會……在某個清晨,舉著一朵野菊沖進(jìn)屋,卻發(fā)現(xiàn)屋里空蕩蕩的,再也沒有人笑著接過他的花?
“晚晚……”
一個低低的聲音突然在門口響起,帶著一絲不確定的顫音。
蘇晚意猛地回頭,心臟幾乎跳出胸腔。阿禾不知什么時候回來了,手里拎著個布袋子,里面鼓鼓囊囊的,大概是野栗子。他站在門口,陽光落在他身后,勾勒出高大的身影,可他的肩膀卻微微垮著,像被什么東西壓彎了似的。
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炕上的包袱,那眼神里,有茫然,有困惑,還有一絲蘇晚意從未見過的惶恐,像個即將被拋棄的孩子。
蘇晚意的喉嚨像被堵住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下意識地想把包袱藏起來,手剛碰到布角,就被阿禾快步走過來按住了。
他的手很大,很有力,卻帶著小心翼翼的輕,生怕弄疼她似的。他低下頭,看著她的眼睛,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出淺淺的陰影,嘴唇動了動,半天才擠出幾個字:“晚晚……走?”
那兩個字,像是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尾音微微發(fā)顫。
蘇晚意的眼眶瞬間紅了。她別過頭,不敢看他的眼睛,聲音細(xì)若蚊蚋:“阿禾,我……我去鎮(zhèn)上找點活干,賺了錢就回來……”
這話連她自己都不信。鎮(zhèn)上離這里幾十里山路,一旦走了,再回來,又不知是何年何月。
阿禾顯然也沒信。他突然蹲下身,雙手緊緊抓住她的衣角,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粗糲的布料被他攥得皺成一團(tuán)。他的頭埋得很低,蘇晚意只能看到他烏黑的發(fā)頂,還有微微顫抖的肩膀。
“晚晚,不走。”他又說,聲音比剛才清楚了些,卻帶著濃濃的鼻音,像是快要哭了,“阿禾……會編筐,會找栗子,會……會保護(hù)晚晚?!?/p>
他笨拙地列舉著自己能做的事,像在討好她,又像在證明自己有用,值得被留下。
蘇晚意的眼淚再也忍不住,順著臉頰滾落,滴在他的手背上。阿禾感覺到了那溫?zé)岬挠|感,猛地抬起頭,眼睛紅紅的,里面蓄滿了淚水,卻倔強(qiáng)地沒讓它們掉下來。他看著她的眼淚,慌得手足無措,伸出手想去擦,可指尖快碰到她臉頰時,又猛地縮了回去,只是一個勁地?fù)u頭:“晚晚,不哭……不走,好不好?”
“阿禾……”蘇晚意哽咽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她想告訴他,她必須走,她有她的責(zé)任,有她的驕傲,可看著他那雙干凈得像山澗泉水的眼睛,看著他眼里的惶恐和哀求,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喉嚨里。
她想起剛被他救回來的時候,他把唯一的粗糧餅子讓給她吃,自己舔著沾了汁水的手指;想起她發(fā)高燒時,他守在她身邊,用粗糙的布巾一遍遍給她擦額頭,眼里滿是擔(dān)憂;想起劉三來搗亂時,他像頭被激怒的熊,不顧一切地護(hù)在她身前,哪怕自己受了傷,也毫不在意……
這個被村里人稱為“傻子”的男人,給了她逃難以來最安穩(wěn)的日子,最純粹的善意,還有……讓她心動的溫暖。
如果她走了,劉三會不會變本加厲地欺負(fù)他?王氏的流言會不會更難聽?他一個人住在這山腳下,生病了怎么辦?餓了怎么辦?
可如果留下……她又該如何面對那些指指點點?如何放下遠(yuǎn)在天邊的家人?
蘇晚意的心像被分成了兩半,一半叫囂著“離開”,一半?yún)s在拼命喊著“留下”。她看著阿禾緊抓著她衣角的手,那雙手曾為她劈柴、挑水、采摘野果,曾笨拙地為她包扎傷口,曾小心翼翼地接過她繡的帕子……如今,這雙手正用盡全力,想要留住她。
阿禾見她不說話,只是哭,急得快要跪下了。他猛地松開她的衣角,然后用自己的額頭,輕輕碰了碰她的膝蓋,像在磕頭求饒。這個動作帶著孩童般的天真,卻又充滿了成年人的卑微,狠狠砸在蘇晚意的心上。
“晚晚,別走?!彼终f了一遍,聲音里帶著哭腔,“阿禾……只有晚晚了?!?/p>
啞婆婆去世后,他就一個人生活,村里的孩子欺負(fù)他,大人嘲笑他,他就像山間的一棵野草,默默承受著一切,從未對誰低過頭??涩F(xiàn)在,他為了留住她,愿意放下所有的執(zhí)拗和驕傲。
蘇晚意再也忍不住,伸出手,輕輕撫摸著他的頭發(fā)。他的頭發(fā)很硬,帶著陽光和泥土的氣息,像他這個人一樣,粗糙,卻充滿生命力。
“阿禾,”她吸了吸鼻子,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卻異常堅定,“我不走了?!?/p>
阿禾猛地抬起頭,眼睛瞪得圓圓的,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巴硗??”
“嗯,”蘇晚意擦掉眼淚,對他笑了笑,那笑容里帶著釋然,也帶著一絲連她自己都沒察覺的溫柔,“我不走了,就在這里陪你?!?/p>
阿禾愣住了,幾秒鐘后,巨大的喜悅像潮水般淹沒了他。他咧開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得像個得到糖果的孩子,眼眶里的淚水終于忍不住,順著臉頰滾落,可他卻毫不在意,只是一個勁地重復(fù):“晚晚不走了!晚晚不走了!”
他突然站起身,一把將蘇晚意抱了起來,像舉著什么稀世珍寶似的,在屋里轉(zhuǎn)了好幾個圈。蘇晚意驚呼一聲,下意識地?fù)ё∷牟弊?,臉頰貼在他結(jié)實的胸膛上,能清晰地聽到他砰砰的心跳聲,像擂鼓一樣,充滿了活力。
“阿禾!放我下來!”她又羞又急,捶了捶他的肩膀。
阿禾這才反應(yīng)過來,小心翼翼地把她放下,卻還是緊緊抱著她的腰,不肯松手。他低下頭,鼻尖幾乎碰到她的額頭,眼睛亮得驚人,里面清晰地映著她的影子。
“晚晚,”他輕聲說,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阿禾……高興。”
陽光透過窗欞,落在兩人身上,鍍上一層溫暖的金邊。蘇晚意看著他近在咫尺的臉,看著他眼里純粹的喜悅,心里那點因為流言而起的委屈,那點因為前途而生的迷茫,突然都煙消云散了。
或許留下來,也不是什么壞事。
她輕輕抬手,撫平他因為激動而皺起的眉頭,指尖觸碰到他溫?zé)岬钠つw時,兩人都微微一頓。阿禾的呼吸變得有些急促,他看著她的眼睛,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松開抱著她腰的手,轉(zhuǎn)身跑到門口,拿起那個裝野栗子的布袋子,獻(xiàn)寶似的遞到她面前。
“晚晚,栗子,甜。”他笑著說,白牙在陽光下閃著光。
蘇晚意接過袋子,入手沉甸甸的。她拿出一顆栗子,剝開外殼,露出里面飽滿的果仁,遞到他嘴邊:“阿禾,吃?!?/p>
阿禾卻搖搖頭,把她的手往她自己嘴邊送:“晚晚,吃?!?/p>
兩人推讓著,陽光落在他們交疊的手上,落在散落的栗子殼上,落在那個被遺忘在炕上的包袱上。包袱的布角微微翹起,露出里面那本《女誡》的一角,只是那里面夾著的野菊,似乎比剛才更舒展了些。
蘇晚意看著阿禾堅持的眼神,終于把栗子放進(jìn)自己嘴里。清甜的滋味在舌尖蔓延開來,帶著陽光的暖意,還有一絲……讓她心安的味道。
她想,或許她做了一個正確的決定。
至少,此刻的溫暖是真的,阿禾眼里的光也是真的。
至于未來會怎樣,那就交給未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