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屋的梁上懸著一串干辣椒,紅得像燃著的小火苗,映得屋里也暖融融的。蘇晚意坐在小板凳上,面前擺著一個缺了角的木盆,里面盛著溫水,浸著一塊粗布。阿禾則乖乖地趴在炕上,背對著她,右胳膊上纏著的舊布條已經(jīng)被血浸透了大半,深色的印記暈開,像極了山里雨后的泥痕。
“忍一忍,可能有點(diǎn)疼?!碧K晚意的聲音放得很輕,指尖觸到阿禾胳膊時,他果然瑟縮了一下,卻沒吭聲,只是把臉埋在疊好的粗布被子里,露出的耳根微微泛紅。
昨天夜里的打斗還歷歷在目。劉三帶著酒氣撞開虛掩的木門時,蘇晚意嚇得差點(diǎn)叫出聲,是阿禾像頭被驚醒的豹子,猛地從地鋪上彈起來,沒等她反應(yīng)過來,就已經(jīng)撲了上去。她只聽見拳頭砸在肉上的悶響、劉三的咒罵聲,還有阿禾低沉的、帶著野獸般威懾力的嘶吼。等她舉著油燈沖過去,才發(fā)現(xiàn)阿禾胳膊被劉三手里的柴刀劃開了一道口子,血正順著指尖往下滴,而劉三已經(jīng)被他揍得趴在地上,哼哼唧唧地爬不起來。
“傻子……你敢打我……”劉三臨走時撂下的狠話,像根刺扎在蘇晚意心里。她一邊用干凈的布蘸著溫水擦拭阿禾的傷口,一邊輕聲問:“阿禾,以前……也總有人欺負(fù)你嗎?”
阿禾從被子里抬起頭,眼神茫然地眨了眨,似乎沒聽懂“欺負(fù)”兩個字。他看了看自己胳膊上的傷口,又看了看蘇晚意,突然咧開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不疼?!?/p>
蘇晚意的心像被什么東西揪了一下。她低下頭,繼續(xù)清理傷口,指尖卻觸到了他胳膊上其他的疤痕——有淺褐色的、像指甲劃過的印記,有凹陷下去的、像是被石頭砸過的痕跡,還有幾處已經(jīng)淡得幾乎看不見,卻依舊能看出當(dāng)年傷得有多深。這些疤痕縱橫交錯,像一張網(wǎng),網(wǎng)住了這個男人不為人知的過往。
“這些……都是怎么弄的?”她忍不住又問,聲音有些發(fā)顫。
阿禾這回似乎聽懂了,他伸出沒受傷的左手,笨拙地比劃著:有人搶他的紅薯,有人推他下河,還有人拿石頭扔他……他比劃得亂七八糟,嘴里發(fā)出“嗚嗚”“砰砰”的聲音,像在模仿當(dāng)時的情景,臉上卻沒什么委屈的表情,仿佛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
蘇晚意別過臉,不敢再看。她想起剛來時,村里人看阿禾的眼神,那種混雜著憐憫、鄙夷和漠然的目光,原來都藏著這樣的緣由。這個心智如同孩童的男人,獨(dú)自在這山村里,像一株野草,被風(fēng)雨隨便欺負(fù),卻還是固執(zhí)地活著,甚至……還會把攢了很久的餅子,分給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她默默地從包袱里翻出一小瓶藥膏——這是她逃難時,父親的醫(yī)友塞給她的,說能治外傷。她用指尖蘸了一點(diǎn),小心翼翼地涂在阿禾的傷口上,阿禾又是一縮,卻還是乖乖趴著,只是把臉埋得更深了。
“好了,”蘇晚意用干凈的布條把傷口纏好,打了個漂亮的結(jié),“這幾天別沾水,也別干重活。”
阿禾這才轉(zhuǎn)過身,好奇地看著自己胳膊上的新布條,又看看蘇晚意,突然從炕角摸出一個東西,遞到她面前。那是一塊巴掌大的白布,邊角有些磨損,是蘇晚意剛來時,用來擦臉的那塊。
“晚晚,繡?!彼洁熘?,指了指白布,又指了指她的手。這些天,蘇晚意沒事時會拿出針線,縫補(bǔ)兩人磨破的衣服,阿禾總在一旁看得入迷,眼睛一眨不眨的。
蘇晚意愣了一下,隨即笑了。她接過白布,想了想,從針線籃里挑出一根深綠色的線。她的指尖很巧,穿針引線的動作輕柔又熟練,不過片刻,一朵簡單的禾苗圖案就在布上成型了——三片葉子,一個圓圓的穗,歪歪扭扭的,卻透著一股生氣。
阿禾看得眼睛都直了,嘴巴微微張著,像是看到了什么稀奇的寶貝。
“這是禾苗,”蘇晚意舉起白布,指著圖案教他,“就像你名字里的‘禾’字?!彼帜闷鹨桓鶡诘哪咎浚诘厣蠈懴乱粋€“禾”字,“看,這就是‘禾’?!?/p>
阿禾湊過去,鼻子幾乎要碰到地面,盯著那個字看了半天,然后伸出粗笨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在字上面劃著,像是在描摹它的形狀。他學(xué)得很慢,手指總是不聽使喚,木炭在地上拖出歪歪扭扭的痕跡,像條小蛇。
蘇晚意耐心地等著,陽光從木窗的縫隙里照進(jìn)來,落在他認(rèn)真的側(cè)臉上,給他麥色的皮膚鍍上了一層金邊。他的睫毛很長,垂下來時像兩把小扇子,遮住了那雙總是干干凈凈的眼睛。這一刻,他不像村里人說的“傻子”,只是一個努力學(xué)習(xí)新東西的孩子。
“好了,”蘇晚意把繡好禾苗的白布疊成方巾,遞給他,“這個送給你,當(dāng)帕子用?!?/p>
阿禾雙手接過,像是捧著什么易碎的珍寶,輕輕撫摸著上面的禾苗圖案,又看了看地上的“禾”字,突然把方巾往懷里一塞,緊緊按住,然后抬起頭,看著蘇晚意,一字一句地說:“晚晚,禾?!?/p>
他的聲音有些生澀,卻異常清晰。蘇晚意愣了愣,隨即明白過來——他是在說“我是阿禾”。
她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暖了一下,眼眶微微發(fā)熱。她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對,你是阿禾。”
阿禾見她笑了,也咧開嘴笑起來,露出一口白牙,像得到了糖果的孩子。他又把方巾從懷里掏出來,摸了摸,再塞回去,反復(fù)幾次,像是在確認(rèn)它真的屬于自己。
接下來的幾天,阿禾總把那塊繡著禾苗的帕子帶在身上。上山采野菜時,他會拿出來擦擦汗;坐在門檻上曬太陽時,他會攤開帕子,對著上面的禾苗發(fā)呆;甚至吃飯時,也會把帕子放在旁邊,生怕被弄臟了。蘇晚意看在眼里,心里又好笑又有些感慨——這個簡單的男人,對一份微小的善意,都珍視到了極點(diǎn)。
這天下午,蘇晚意正在院子里翻曬剛采的草藥,就聽見院墻外傳來細(xì)碎的說話聲,其中一個尖利的女聲格外刺耳,是村里的王氏。
“……我可親眼看見了,那蘇丫頭給傻子繡帕子呢,繡的還是個什么草,巴巴地遞過去,傻子寶貝得跟什么似的……”王氏的聲音壓得很低,卻故意讓院子里的人能聽見,“嘖嘖,真是饑不擇食,一個書香門第的小姐,居然跟個傻子勾搭上了,我看吶,就是想攀附人家,好歹有個地方混口飯吃……”
另一個聲音附和著:“可不是嘛,聽說她家里出事了,逃難來的,說不定就是想賴在阿禾這里,把人家那點(diǎn)家當(dāng)騙光呢……”
“你說阿禾那傻子,懂什么呀,被人賣了還幫著數(shù)錢呢……”
蘇晚意翻草藥的手猛地停住了。陽光明明很暖,她卻覺得渾身發(fā)冷,像是被冰水澆了一遍。她知道村里人背后會說閑話,卻沒想到說得這么難聽,這么刻薄。
她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進(jìn)掌心,帶來一陣刺痛。她不是想攀附誰,更不是想騙什么家當(dāng)——阿禾的家當(dāng),不過是一間漏風(fēng)的木屋,幾樣破舊的農(nóng)具,還有藏在炕洞里的幾塊紅薯。她留下,只是因?yàn)椤驗(yàn)樗挪幌履莻€會把餅子分給她、會拼了命保護(hù)她、會把一塊繡著禾苗的帕子當(dāng)成寶貝的傻子。
可這些話,她能跟誰說呢?跟那些嚼舌根的長舌婦?還是跟這個連“欺負(fù)”都不懂的阿禾?
“晚晚?”
一個聲音在身后響起,蘇晚意猛地回頭,看見阿禾站在門口,手里拿著那方繡著禾苗的帕子,眼神里帶著一絲不安。他大概是聽到了墻外的聲音,雖然聽不懂具體的意思,卻察覺到了蘇晚意的不對勁——她的肩膀在微微發(fā)抖,臉色也白得嚇人。
“她們在說什么?”阿禾走到她身邊,把帕子往她手里塞,像是想讓她拿著這個“寶貝”開心起來,“晚晚,不氣。”
蘇晚意看著他懵懂又關(guān)切的眼神,心里的委屈和憤怒突然就涌了上來。她接過帕子,緊緊攥在手里,帕子上的禾苗圖案硌著掌心,卻讓她慢慢冷靜下來。
她不能被這些話打倒。
她抬起頭,看向院墻外那兩個還在竊竊私語的身影,深吸了一口氣。然后,她沒有理會她們,只是轉(zhuǎn)過身,對著阿禾,努力擠出一個笑容:“阿禾,我們?nèi)フ肮桑蛱炷阏f后山有紅果果的?!?/p>
阿禾見她笑了,立刻點(diǎn)點(diǎn)頭,眼睛亮了起來:“嗯!紅果果,給晚晚吃?!?/p>
他轉(zhuǎn)身就往屋里跑,大概是去拿竹籃。蘇晚意看著他的背影,又看了看手里的帕子,帕子上的禾苗在陽光下泛著淡淡的綠光,像極了田埂上頑強(qiáng)生長的生命。
她默默攥緊了帕子,心里暗暗發(fā)誓:她不會一輩子被人戳脊梁骨的。她要靠著自己的雙手活下去,要讓那些看不起她、看不起阿禾的人看看,她蘇晚意選擇的路,哪怕再難,也能走得堂堂正正。
院墻外的議論聲還在繼續(xù),蘇晚意卻不再理會。她挺直了脊背,等阿禾拿著竹籃跑出來,就跟著他一起,朝著后山走去。陽光穿過樹葉的縫隙,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阿禾走在前面,時不時回頭看看她,確保她跟在后面,像一只盡職盡責(zé)的牧羊犬。
蘇晚意看著他的背影,心里那點(diǎn)被流言攪起的陰霾,漸漸散去了。
或許,日子并沒有那么難。
至少,身邊有這樣一個人,會把她護(hù)在身后,會把她繡的一塊普通帕子當(dāng)成寶貝,會用最笨拙的方式,給她一份安穩(wěn)的溫暖。
這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