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寒梅落潭潘金蓮記得,被送出張府那日,天井里那株老梅正結(jié)著寒苞。
管家將她引到角門,聲音里淬著冰碴:“主子恩典,念你伺候一場,賞你一樁姻緣。
”那“賞”字咬得極重,像針尖扎入皮肉。她懷里抱著個青布包袱,里面是幾件舊衣,
還有一支她偷藏起來的、斷了弦的舊琵琶。她沒有哭,甚至微微揚(yáng)著下巴。三日前,
張老爺在她晚間送參湯時,那只肥膩的手是如何探入她衣襟的,她又是如何舉起燭臺,
險些砸破他那油光锃亮的額頭。反抗的代價,并非鞭笞或沉塘,
而是這樁比懲罰更惡毒的“恩典”——將她,這個曾被贊“顏色好、識文斷字”的使女,
賜予全縣聞名的三寸丁、谷樹皮武大郎為妻。鑼鼓嗩吶?花轎紅蓋?那是良家女的規(guī)矩。
一頂灰布小轎,悄無聲息地將她從張府側(cè)門抬出,又悄無聲息地送入紫石街那間臨街的矮屋。
武大郎搓著手,咧著嘴笑,露出黃黑的牙。他身量果真極矮,僅到她胸口。
他遞過來一個熱騰騰的炊餅,訥訥道:“娘子…吃…”潘金蓮沒接。她目光掠過他佝僂的肩,
看向這通共只有兩間的逼仄屋子,樓下賣炊餅,樓上睡臥,煙氣油膩膩地滲入每一寸木紋。
她感到一種滅頂?shù)闹舷?,比張府的高墻更令人絕望。她這株被迫移植的花,落的不是地,
是徹骨的寒潭。自己的這一生,完了。婚后……白日,她幫著武大郎賣炊餅。
街坊的目光黏在她身上,淬著各種意味。男人們的窺探像滑膩的蛇信,
女人們的議論則是尖酸的針?!皣K嘖,真真一朵鮮花插在…”后面的話總是隱去,
留下更廣闊的想象和嘲弄。武大郎渾然不覺,或因自知而麻木,只知憨笑揉面。夜間,
武大郎鼾聲如雷。潘金蓮便爬上吱呀作響的閣樓,推開那扇臨街的小窗。窗外一彎冷月,
偶爾有打更的梆子聲傳來。她拿出那柄斷弦琵琶,手指輕輕拂過琴頸。她識得幾個字,
會彈幾支小曲,曾是深宅大院里一點微不足道的風(fēng)雅,如今是她與這腌臜現(xiàn)實唯一的隔斷。
她有時會怔怔地想:若那日從了張大戶,如今是不是也穿金戴銀,做個受寵的姨娘?
這念頭一起,她便渾身一凜,生出強(qiáng)烈的自我厭棄。她不要那樣,所以才落得今日這般田地。
這清醒的抗?fàn)帲鷥r竟如此慘烈。2 冷月刀鋒武松的到來,
像一柄沉甸甸的、未出鞘的寶刀,驟然擱在了紫石街這間油膩狹小的炊餅鋪里。他站在門口,
幾乎擋住了所有天光。一身公服風(fēng)塵仆仆,眉宇間是千里跋涉的倦色,
卻掩不住那股子沙場淬煉出的凜冽殺氣與山河正氣。
他與佝僂著身子、滿臉堆笑迎上去的武大郎,仿佛是泥淖與青松,截然兩個世界。
潘金蓮正挽著袖子擦拭柜臺,聞聲抬頭。剎那間,她只覺得心頭被什么東西狠狠一攥,
呼吸都窒了片刻。她見過張府老爺?shù)膫紊?,見過街上浮浪子弟的輕佻,
卻從未見過這般頂天立地的男兒氣象。死水般的心里,
竟猛地翻起一絲灼熱的、近乎疼痛的希望。她幾乎是手忙腳亂地燙了酒,
將僅有的幾樣像樣小菜精心擺盤。席間,她眼角余光始終系在武松身上。她替他布菜,
聲音是自己都未察覺的柔婉:“叔叔一路辛苦,嘗些清淡的解乏?!彼秊樗寰?,素手微顫,
清冽的酒液映出她眼底搖曳的光:“叔叔在縣衙高就,見的都是大世面,
不比我們這市井人家…”她言語間的試探,她目光里流轉(zhuǎn)的欽慕與渴盼,像細(xì)密的蛛絲,
無聲地飄向武松。武松卻端坐如鐘。他接酒道謝,禮儀周全,卻始終垂著眼睫,不與她對視。
他那雙能赤手搏殺猛虎的手,穩(wěn)如磐石地握著酒杯,不曾晃動一分。他開口,聲音沉靜,
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冰冷的界限感:“有勞嫂嫂費(fèi)心?!币宦暋吧┥?,
如同三九寒天里一盆摻著冰碴的冷水,對著潘金蓮當(dāng)頭淋下。那不是呵斥,不是鄙夷,
而是一種更徹底的、將她牢牢釘死在“兄長之妻”這個名分上的、徹底的漠然。
他并非不解風(fēng)情,而是用最絕對的姿態(tài),將她所有細(xì)微的試探與可能燃起的火苗,
徹底隔絕在他的世界之外。他的剛正,在此刻化成了一堵無形卻堅不可摧的鐵壁,
比張大戶的高墻更冷,比紫石街的議論更令人絕望。潘金蓮臉上的血色一點點褪去。
她看著他恭敬卻疏離地飲盡杯中酒,看著他與武大郎話些家常,看著他起身告辭,背影如山,
不曾為她停留一瞬,甚至不曾多看她一眼。那扇在他進(jìn)來時仿佛透入光亮的門,
隨著他離去而重重關(guān)上,留下的,是比以往更深、更黑的死寂。她站在原地,指尖冰涼。
方才那點驟然燃起的、足以灼傷自己的希望,此刻只剩下冰冷的灰燼。武松的拒絕,
并非針對她潘金蓮其人,而是徹底否定了他與她之間存在任何超脫倫常關(guān)系的可能性。
她這株企圖攀附的莬絲花,不僅找不到依托,反而被對方凜冽的寒氣,徹底凍傷了根本。
希望徹底熄滅之后,往往便是破罐破摔的決絕。武松這把不出鞘的刀,其冰冷的刀鞘,
已然將她推向了另一個深淵的邊緣。3 深淵之吻武松奉差出門后,潘金蓮病了數(shù)日。
不是身病,是心病。整日懨懨的,對武大郎更是不耐。隔壁的王婆,那雙精于世故的眼睛,
早已將一切看在眼里。她“恰好”過來借線,閑閑地提起:“娘子這般人物,
怎地就守著一攤炊餅過活?老身認(rèn)得一位官人,最是憐香惜玉…”西門慶的出現(xiàn),恰到好處。
他俊朗,風(fēng)趣,帶著潘金蓮從未接觸過的風(fēng)流態(tài)度和綾羅綢緞。他贊她美貌,憐她才情,
嘆她命運(yùn)不公。他帶來的,是武大郎永不可能給予的溫存軟語,
是西門慶府上錦衣玉食的許諾,更是對她被武松踐踏自尊的一種補(bǔ)償。
在王婆那間密不透風(fēng)的茶房里,她半推半就,跌入了另一個深淵。起初是刺激的,
帶著報復(fù)命運(yùn)的快意。但很快,這快意變成了焦慮。偷情的縫隙終究藏不住。鄆哥一語點破,
武大郎踉蹌著去王婆家捉奸,被西門慶一腳踹中心窩,嘔血臥床。武大郎氣息奄奄,
躺在榻上,眼睛死死盯著她,
混濁的眼里竟透出一絲罕見的清醒和恨意:“我兄弟回來…定不與你干休…”王婆閃身進(jìn)來,
聲音又低又急:“姐兒,事到如今,有他無我,有我無他!大官人說了,
只要結(jié)果…”西門慶的藥包隨即送到,塞入她冰冷的手心。那紙包小小的,卻重逾千斤。
她站在灶前,看著藥罐里翻滾的黑汁。她的手抖得厲害。
笑、張大戶的淫笑、武松冰冷的“嫂嫂”、西門慶溫存的承諾…所有聲音在她腦中嗡嗡作響。
她對命運(yùn)的所有不甘、所有渴望,最終都凝聚在這碗漆黑的藥湯里。她端起來,
走向那個曾遞給她一個熱炊餅的男人。這是一種冰冷的絕望。她親手毒死的,不僅是武大郎,
也是那個曾試圖反抗、曾對光明有過一絲企盼的自己。4 血染青衫武松回來了。
沒有雷霆般的怒吼,沒有即刻的刀兵相向。他先去了縣衙,交割公文,舉止如常。然后,
他回到了紫石街的矮屋前。他推開那扇虛掩的門。屋里冷灶清灰,
空氣中卻彌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甜膩又腐朽的異樣香氣,
那是潘金蓮慣用的頭油和某種昂貴熏香混合的味道,試圖掩蓋,卻更顯突兀。
潘金蓮正坐在窗邊的矮凳上。她沒有梳妝,一襲素青的舊裙,頭發(fā)松松挽著。聽聞腳步聲,
她緩緩抬起頭,臉上竟無多少驚懼,反而有種塵埃落定的平靜,甚至帶著一絲疲憊的解脫。
她手中無意識地摩挲著那柄斷了所有弦的琵琶琴頸,像在撫摸一段早已啞寂的過往。“叔叔,
”她先開了口,聲音干澀,“你回來了?!蔽渌烧驹陂T口,高大的身影堵住了門外所有的光。
他沒有看地上的炊餅擔(dān)子,沒有看積了薄灰的灶臺,他的目光,像兩枚冰冷的鐵釘,
直直釘在潘金蓮臉上。“我哥哥,怎么死的?”他問。聲音平穩(wěn),低沉,沒有一絲波瀾,
卻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膽寒。那不是詢問,是最終的質(zhì)證。潘金蓮的指尖在琴頸上頓住。
她沉默了片刻,忽地極輕地笑了一下,那笑意未達(dá)眼底,反而漾出無盡的蒼涼?!安×耍?/p>
”她說,聲音飄忽,“沒人管,沒人問,就這么…熬干了?!边@話半真半假,
卻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準(zhǔn)地刺向武松離去留下的空缺,
刺向他心中那份未能護(hù)全兄長的愧疚。武松的腮幫不易察覺地繃緊了一瞬。他沒有反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