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過去,江時野奔波于車隊事務(wù)和尋找新領(lǐng)航員的焦頭爛額之中。
失去周千娜不僅僅是失去一個搭檔,更是打亂了整個車隊的節(jié)奏和下半年所有的戰(zhàn)略布局。
每一個潛在的替代者似乎都差那么一點默契,這讓他心情愈發(fā)煩躁沉悶。
他抽空又去了醫(yī)院。
習(xí)慣性地,他先走向了VIP病房。
還沒進門,就聽到里面?zhèn)鱽碇芮燃饫謳е耷坏穆曇簦惹皫滋旄有沟桌铮?/p>
“……憑什么!憑什么要我負責(zé)!那個出租車司機!那個女的!他們大晚上的為什么不待在家里要在路上亂晃?!他們要是老老實實待著,我怎么可能會撞上!我怎么可能會變成這樣!都是他們活該!那個司機死了是他倒霉!那個女的沒死算她運氣好!憑什么要我坐牢!我的手沒了還不夠嗎?!”
江時野推門的手瞬間僵住,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升。
病房內(nèi),周千娜形容憔悴,眼神里充滿了怨毒和瘋狂,僅存的左手揮舞著。
周母一邊抹淚一邊抱著她,不住地附和:
“是是是,娜娜說得對,都是他們的錯……是他們不長眼,害了我的寶貝女兒……我們娜娜受大罪了……”
周父站在一旁,臉色鐵青,卻又透著深深的無力感。
他看到門口的江時野,像是看到了救星,又像是感到了難堪,連忙走過來,低聲道:
“時野,你來了……她這幾天情緒越來越差,醫(yī)生說這是創(chuàng)傷后的應(yīng)激反應(yīng),有點偏執(zhí)……”
江時野的目光冷冷地掃過抱在一起哭訴的母女,周母那些附和的話語像針一樣刺耳。
他知道人遭受巨大創(chuàng)傷后會心理失衡,但這不是肆意詛咒受害者、將責(zé)任完全推卸給無辜之人的理由。
“叔叔,”他的聲音聽不出情緒,“關(guān)綺那邊,你們后來去看過了嗎?”
周父臉上掠過一絲尷尬,嘆了口氣:
“唉,本來是打算去的,但你看娜娜這個樣子……一刻也離不開人。而且,聽說那女孩的父母昨天已經(jīng)到了,我們也請了最好的護工,賠償方案也正在談……應(yīng)該,應(yīng)該不用我們再特意去……”
不用再特意去?
不用再去面對那份沉重的愧疚,不用再去聽可能有的指責(zé),正好可以徹底縮回自己的世界里,一邊舔舐傷口,一邊怨恨外人。
江時野突然覺得,他和眼前這家人,沒什么可說的了。
那種彌漫在這個房間里的自私、扭曲和逃避,讓他感到窒息和一種生理性的不適。
他之前因為周千娜的傷殘和周家的舊識而產(chǎn)生的那點同情和負擔(dān)感,在此刻被消磨得所剩無幾。
“我知道了?!彼驍嗔酥芨傅脑?,語氣疏離,“我去那邊看看?!?/p>
他沒再看哭鬧的周千娜和安慰她的周母一眼,轉(zhuǎn)身離開,步伐比來時更快,仿佛要盡快逃離某種令人作嘔的氛圍。
他徑直走向了關(guān)綺的病房。
護士告訴他,關(guān)綺不在病房,去復(fù)健室做訓(xùn)練了。
復(fù)健室。
江時野走到復(fù)健室外,透過大大的玻璃窗,他看到了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關(guān)綺正雙手死死抓著 平行杠,整個身體的重量幾乎都壓在了纖細的手臂上。
她的右腿打著厚重的石膏,懸在空中,左腿站立著,但微微顫抖。
一位物理治療師站在她身旁,正指導(dǎo)著她嘗試將受傷的右腿輕輕、再輕輕地向前挪動一點點。
她的臉白得像紙,嘴唇被咬得毫無血色,大顆大顆的汗珠從她的額頭、鬢角滾落,甚至浸濕了病號服的領(lǐng)口。
每嘗試移動一毫米,她全身的肌肉都因為劇痛和極度用力而繃緊、戰(zhàn)栗。
那不是在走路,那像是在受刑。
江時野的腳步釘在了原地,心臟像是被那只無形的手再次狠狠攥住,比看到傷口時更加用力。
他見過她安靜躺著的樣子,見過她乖巧喝粥的樣子,見過她溫和和孩子說話的樣子。
但這是他第一次,親眼看到她如何掙扎著、試圖從那片毀滅的廢墟中,重新站起來。
沒有怨天尤人,沒有哭喊抱怨,甚至沒有一滴眼淚。
只有沉默的、近乎殘酷的堅持和忍耐。
復(fù)健室里的其他病人或多或少都會發(fā)出痛哼或者和治療師交流,只有她,死死咬著牙關(guān),除了粗重壓抑的喘息,一聲不吭。
那一刻,VIP病房里那些惡毒的詛咒和周母的附和,像是最荒謬的背景音,在他腦海里嗡嗡作響,卻更加反襯出眼前這個畫面的震撼與沉重。
“一個死”,“一個沒死算她運氣好”?
“活該”?
他看著關(guān)綺因為劇痛而幾乎虛脫、卻依舊強迫自己再來一次的樣子,只覺得周千娜母女那些話,不僅惡毒,而且可笑至極。
他原本只是來看看,或許帶著一絲殘留的愧疚和責(zé)任。
但此刻,他看著玻璃窗后那個浴血奮戰(zhàn)般的身影,心中翻涌的情緒早已超越了簡單的愧疚。
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震動,一種源于靈魂深處的敬意,和一種無法抑制的、強烈的心疼。
他沒有進去打擾,只是靜靜地站在窗外,仿佛成了一個沉默的守望者。
直到關(guān)綺一次嘗試中差點脫力摔倒,被治療師及時扶住,劇烈地喘息著,暫時停下來休息時,她才無意間轉(zhuǎn)過頭,看到了窗外的他。
她的眼神因為疼痛和疲憊有些模糊,但依舊認出了他。
她沒有驚訝,也沒有流露出任何情緒,只是極度虛弱地、幾乎難以察覺地,向他微微點了點頭,算是打過了招呼。
然后,她深吸了一口氣,目光再次投向面前的平行杠,雙手重新握緊,準(zhǔn)備開始下一輪的煎熬。
江時野站在窗外,看著她的背影,忽然覺得,自己尋找新領(lǐng)航員所遇到的那些所謂“困難”和“煩躁”,在這一刻,變得無比渺小和微不足道。
真正的強大,或許不是操控馬力征服賽道,而是在被命運狠狠擊倒后,擁有沉默著、一次次試圖重新站起來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