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時野幾乎是逃離了關(guān)綺那過于平靜的病房，但那詭異的平靜卻像蛛網(wǎng)一樣纏繞在他心頭，揮之不去。
他深吸了一口醫(yī)院走廊冰冷的空氣，試圖壓下胸腔里那股沉郁的憋悶，轉(zhuǎn)身走向走廊另一頭的VIP病房。
還沒走到門口，尖銳的哭嚎和瓷器破碎的聲音就穿透門板，砸進他的耳朵。
“我的手！我的右手！沒了！都沒了！啊——！”
“滾！都給我滾！我不要看見你們！我不要——！”
是周千娜的聲音，撕心裂肺，充滿了絕望和瘋狂的破壞欲，與他記憶中那個自信飛揚、甚至有些傲慢的女領(lǐng)航員判若兩人。
江時野推開門，眼前的景象一片狼藉。
水杯碎片、藥片、枕頭里的羽毛散落一地。
周千娜頭發(fā)散亂，臉色猙獰，用僅存的左手瘋狂地捶打著病床，試圖撕扯右臂的繃帶，幾個護士和周母正努力地按住她，卻顯得徒勞。
周母頭發(fā)凌亂，眼圈紅腫，臉上滿是淚痕和疲憊，幾乎要按不住女兒。
周父站在窗邊，背影佝僂，仿佛一夜之間老了十歲，臉上是心力交瘁的灰敗。
看到江時野進來，周父像是抓住了一絲喘息的機會，急忙走過來，聲音沙啞低沉：
“時野，你回來了……那邊，那個女孩，怎么樣了？”
他眼神里帶著擔憂，不僅是出于責任，更有一絲對另一個受害者情況的真實關(guān)切。
江時野的目光掃過瘋狂的周千娜和狼狽的周母，最后落在周父臉上，聲音低沉：
“她很冷靜?！?/p>
他頓了頓，補充了一句，語氣復(fù)雜，“沒有哭鬧，也沒有……怪我們?！?/p>
這句話在這種混亂的背景下說出來，顯得格外突兀。
果然，正努力安撫女兒的周母猛地抬起頭，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聲音帶著哭腔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尖銳：
“冷靜？她當然能冷靜！她只是腿骨折了！好好養(yǎng)著總能走路！我們娜娜呢？！娜娜失去的是一條手臂??！她這輩子都毀了！她以后可怎么辦??！還要坐牢……我的娜娜啊……”
她說著，又抱著掙扎哭喊的周千娜痛哭起來，話語里的邏輯扭曲而刺耳，將別人的悲劇輕描淡寫，將自己女兒的不幸無限放大，仿佛全世界都該為周千娜的痛苦讓路。
“只是骨折”？
“總能走路”？
江時野的腦海里瞬間閃過護士那些話——“芭蕾舞者”、“粉碎性骨折”、“職業(yè)生涯全毀了”。
再看看眼前周母這副樣子，一種極其強烈的反感和怒意猛地沖上他的心頭。
那不僅僅是對關(guān)綺所遭受無妄之災(zāi)的愧疚，更是對周母這種漠視他人苦難、一味偏袒的自私感到一陣發(fā)冷。
他的臉色瞬間沉了下去，下頜線繃得像鐵石一樣緊。
周父察覺到他神色不對，立刻拉了周母一下，低喝道：
“你胡說什么！那是人家孩子的一輩子！”
但話已出口，像一根冰冷的針，扎破了江時野最后一點耐心。
他不想再待在這個充滿歇斯底里、扭曲抱怨和沉重壓力的房間里一秒鐘。
“周叔，”他打斷周父的話，聲音冷硬，沒有任何情緒，“車隊還有事，我先走了?！?/p>
他甚至沒有再看哭鬧的周千娜和啜泣的周母一眼，徑直轉(zhuǎn)身，大步離開了病房，仿佛身后有什么令人窒息的東西在追趕他。
門在他身后關(guān)上，隔絕了里面的哭嚎和混亂。
但他并沒有往醫(yī)院大門走去。
他站在走廊中間，胸口劇烈地起伏了一下，周母那句“只是骨折”和關(guān)綺那雙平靜得過分的眼睛在他腦中反復(fù)交錯。
鬼使神差地，他的腳步再次轉(zhuǎn)向了那個安靜的、靠窗的普通病房。
他甚至沒有仔細去想為什么要再去，只是覺得，那個女孩所在的空間，雖然彌漫著傷痛，卻比剛才那個VIP病房更讓他能喘得過氣。
至少，那里沒有瘋狂的指責和扭曲的抱怨，只有一種沉重的、卻真實承受著的苦難。
他需要再去確認一眼。
確認那個被他間接毀掉了夢想的女孩，是否真的……還好。
*
江時野再次站在那間普通病房外時，自己都覺得自己的行為有些莫名其妙。
他該以什么理由進去？
道歉已經(jīng)說過了，粥也送過了，他還能做什么？
正當他猶豫時，病房內(nèi)傳來的細微聲響吸引了他的注意。
透過門上的玻璃窗，他看到隔壁床來了一個探病的小男孩，大約五六歲，正坐在床邊地毯上，專注地玩著一輛紅色的玩具遙控賽車。
賽車發(fā)出“嗡嗡”的模擬引擎聲，在病房里橫沖直撞。
而關(guān)綺，正微微側(cè)著頭，安靜地看著那個孩子。
午后的陽光透過窗戶，在她蒼白的臉上投下柔和的光暈。
她的眼神很專注，甚至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熟悉感，仿佛那不是一輛幼稚的玩具車，而是什么更嚴肅的東西。
小男孩操控失誤，賽車“砰”地一聲撞到了床腳，翻了個身。
“呀！”小男孩叫了一聲，有點沮喪。
關(guān)綺的聲音輕柔地響起，帶著一絲安撫的笑意：
“沒關(guān)系的。想轉(zhuǎn)彎的時候，方向不要打得太急，前進的速度也稍微慢一點點，這樣就不會翻車了哦。”
她的用詞…
從一個躺在病床上的、據(jù)說曾是芭蕾舞者的女孩口中說出，顯得格外突兀和不協(xié)調(diào)。
小男孩似懂非懂，眨巴著眼睛看著她。
就在這時，那輛翻倒的紅色玩具車被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大手撿了起來。
江時野不知何時已經(jīng)走了進來。
他被那稚嫩的賽車引擎聲和女孩輕柔卻精準的點評吸引了全部注意力，甚至忘了自己原本的躊躇。
他將小車遞還給小男孩，動作自然。
小男孩仰頭看著這個突然出現(xiàn)的高大叔叔，有點怯生生的。
關(guān)綺也看向他，眼睛里閃過一絲驚訝，似乎沒料到他會去而復(fù)返。
江時野沒有看關(guān)綺，他的目光落在小男孩手里的遙控器和小車上。
他蹲下身。
這個動作讓他看起來沒那么有壓迫感。
指了指遙控器上控制前進和轉(zhuǎn)向的推桿，聲音依舊是平直的，但似乎比平時軟和了一點：
“她說的對。想讓它聽話，控制比猛沖更重要。”
他拿過遙控器，示范性地輕輕推動前進桿，小車平穩(wěn)地滑了出去，在需要轉(zhuǎn)彎時，他的手指精準而細膩地撥動轉(zhuǎn)向桿，小車劃出一個流暢的弧線，精準地繞過了另一只床腳。
小男孩發(fā)出一聲小小的驚嘆：“哇！叔叔你好厲害！”
關(guān)綺躺在病床上，靜靜地看著這一幕。
他側(cè)臉的線條依舊冷硬，但低垂的眼睫卻意外地緩和了那種疏離感。
他那雙操控慣了幾百匹馬力方向盤的手，此刻正以一種近乎夸張的精細度，控制著一個孩子的玩具。
一種極其怪異的感覺在她心中蔓延。
前世，她坐在副駕，對著世界上最頂級的賽車手，用最專業(yè)術(shù)語呼報路書。
今生，她躺在病床，看著一個頂級賽車手，用最淺顯的語言教一個孩子玩玩具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