瀾國·曇邦
曇邦的七月午后,一層熱浪隔著玻璃彌漫在整座曼瑞塔樓的立面上。
高空醫(yī)療區(qū)的等候室被三十七度的陽光灼得發(fā)白,窗簾拉了一半,遮出一塊靜默的灰。沙發(fā)的皮質在空調下依然透著微寒的溫度。唐思苓雙手交疊,指尖整齊地搭在膝上,她望向面前低矮的茶幾,透明的水杯沒有留下唇印。
“別緊張,”未婚夫黎宸言坐在她身旁,語氣輕松,“不過是個例行咨詢?!?/p>
她點點頭,嗓子里像藏著一粒沒吞下去的藥,“我沒緊張?!?/p>
“那你剛才進門前為什么沒認得前臺?”
她頓了一秒,“可能只是……一時斷片。”
他笑了笑,沒有再問。
唐思苓知道這是他慣用的方式——體貼、寬容、不插手表面上的自由。
直到自由本身也開始模糊。
電動門“咔噠”一響,一道溫和的男聲從門內(nèi)傳來:“思苓?”
醫(yī)生身形修長,穿深灰色醫(yī)師外套,鼻梁上的金屬鏡框使他看起來像私人博物館的策展人。沒有聒噪的關心,也沒有職業(yè)笑容。
“華頌淵醫(yī)生?!彼p聲回應。
“進來吧。”
她看了黎宸言一眼,對方做了個“我會在外面等你”的手勢,然后低頭翻開手機里的郵件,一副從容淡出的模樣。
門關上的剎那,她覺得自己像是被裝進了一個玻璃匣子。
房間很靜,像被層層毯子包裹的琴房。沒有窗,沒有音響,沒有任何會發(fā)聲的設備,連空調出風口都沒聲音。
“你最近夢境還有記錄嗎?”華頌淵坐在她對面,聲音柔和,甚至帶一點憐憫。
“幾乎沒有了,”她撒了謊,笑容標準,“上周試著記,但醒來就忘?!?/p>
“有時候,夢不是讓你記住的,是讓你走回去的?!彼p聲說,然后從抽屜里拿出一小組儀器。
一個灰色小鉤貼在她太陽穴上,另一個連接著手腕內(nèi)側。他動作輕巧,沒有任何猶豫,就像熟練地系上一雙訂制鞋帶。
“這不是催眠,”他說,“只是一個輔助引導——我們想嘗試讓你回憶起三歲以前的空間感知?!?/p>
她頓了一下:“三歲以前?”
“是的。那是我們記憶中最接近真實而不受干預的一段時期?!?/p>
“可我那時在……唐家,還不記事?!?/p>
他沒有反駁,只問:“你還記得你家大門的顏色嗎?你母親最后一次親吻你,在哪個房間?”
她喉嚨輕微發(fā)緊:“……都不記得。”
他按下了按鈕。
屏幕亮起一圈緩慢跳動的藍光,像水面下的聲音一樣,從遙遠處涌進來。
唐思苓閉上眼,聽見自己的呼吸變慢。時間被放緩,空間被溶解,她感覺自己像被放進了某種極軟的箱子中,箱子的棉層壓著每一寸神經(jīng)。
耳邊傳來微弱的水聲,像是樓下的雨管。然后是一陣輕微的嬰兒哭聲。
她忽然睜開眼。
“醫(yī)生,”她低聲說,“剛才……有誰在哭嗎?”
“沒有?!比A頌淵淡淡地說,“這里只有你和你自己的聲音?!?/p>
她沒有再說話。
可她的指尖卻在椅子的絨布下,緊緊揪住了一線纖維。
因為剛才,她在意識深處聽見一個詞:“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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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被拉開的一瞬間,唐思苓幾乎聽見了風。
不是現(xiàn)實中冷氣機發(fā)出的低鳴,而是一種——從裂縫里鉆出的風。
她的身體沒有任何移動的感覺,但眼前的光線變了。
不再是診療室,而是一道濕潤的走廊,天光從樓梯斷口灑下來,照亮滿地浮塵。
她站在一棟紅磚樓前。樓體左半邊塌陷,殘破的招牌歪在鐵釘上,已經(jīng)看不出原字。門口斜貼著一張“已封”字樣的紅紙,上面多次涂改重印,最后一行字為:
“2008年3月·衛(wèi)生部門封院·不得擅入”
大門虛掩著。
她沒有推門。風自己把它吹開了。
門內(nèi)是一段空蕩的走廊,兩側玻璃已碎,墻體脫落,一只掉落的風鈴像是從天花板中垂下。
腳步聲——細碎、輕快,從右側走廊盡頭傳來。
她看見一個小孩。
六歲左右,穿淺藍色舊布衣,腳沒穿鞋,右手腕上綁著一圈紅繩,松松垂著,在空中蕩動。
孩子沒有回頭,也沒有說話,只是一轉身就鉆進左側的房間里。
她跟了上去。
房門沒關,卻比她想象中重得多。她輕輕推開,一股潮濕的木霉氣息撲面而來,像密封柜里的舊被褥。
“這是……檔案室?”
柜子歪著靠墻,文件夾撒得滿地,黃色頁邊發(fā)皺,有的被啃咬,有的被火燒過。最右側墻上掛著一塊斑駁白板,上面用油筆寫著一行褪色的字:“出院兒童編號登記表”。
每個編號下,有三欄:出生時間、是否成功配對、去向。
去向那欄幾乎全是“注銷”或“失蹤”。
唐思苓站著,看著那一排排消失的孩子——像是沒有離開,而是從來沒來過。
她低頭時,忽然瞥見角落一本厚重的名冊。封面已燒焦,只剩邊緣印痕。她蹲下翻開第一頁,紙頁斷裂成鋸齒狀,只有一個殘字還清晰:TQ-
她手抖了一下,尚未來得及翻第二頁,耳邊忽然傳來“嗡”的一聲——像是哪臺廣播設備被強行喚醒。
天花板上破損的音響發(fā)出沙啞的男聲:“注意,請全體兒童在五分鐘內(nèi)前往后院集合,電力系統(tǒng)出現(xiàn)暫時性故障……請勿驚慌?!?/p>
但她沒法不驚慌。因為,她聞到了火。
一股塑膠與纖維燒焦味從走廊遠端傳來。地板下開始升起熱浪,像有人在下面燒整棟樓。
她沖出去,四周傳來孩子們尖叫與撞門聲。那孩子的身影再次出現(xiàn),站在二樓旋轉樓梯盡頭,臉被陰影遮著。
唐思苓剛想開口喊住那個小孩,卻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沖了出去。
她沒意識到自己是什么時候動的,只知道下一秒自己正跑在火焰中,心跳急促到像是在體外狂響。腳下的地板在燃,紙張在飄,她的鞋底踩著碎玻璃,竟沒有絲毫疼感。
她沖進那扇剛才看見過的檔案室,門已經(jīng)燒焦變形,打開的一瞬,濃煙嗆得她眼淚直涌。
柜子塌了一半,但墻角還有一只厚重文件夾被火隔離在一塊水泥土臺下。
她蹲下去,手指幾乎是在本能驅動下把那本夾子拉了出來,翻開。
第一頁夾著一張嬰兒照片,灰白色調中嬰兒閉著眼,臉圓而小,左耳下有顆淡痣。
照片下方的標簽字體熟悉到令人頭皮發(fā)麻:Selena Tang(唐思苓)
配對編號:TQ-031
初次定向:唐氏基金
她愣住,像是所有火光瞬間熄滅,世界安靜了兩秒。
這不該出現(xiàn)在夢里,這個名字……是她。
她的指尖顫了一下,還沒翻頁,就感覺有人拉住了她的胳膊。
冰涼、纖細,力氣小得像風,但無法抗拒。
身后有個小孩的聲音在低聲說話:“快走,不要看?!?/p>
她還想轉頭,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已經(jīng)在被拖離火場的路上。
她沒控制自己。
她只是,被夢拉著,往外走。
下一秒,檔案架轟然塌落,火焰吞沒了她剛剛翻開的那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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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思苓猛然睜眼。
空調的低頻聲像針一樣扎在耳后,天花板的燈光沒有變化,但她的眼睛花了很久才重新聚焦。
喉嚨發(fā)干,心跳像剛爬完一百層樓,可是身體沒有動過,只是坐著。
她坐在診療椅上,雙手下意識地攥緊,掌心貼著絨布,濕熱一片。
黎宸言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進了房間,坐在她身邊,單手握住她冰冷的指節(jié)。
“沒事了,Selena,”他說,“都結束了。”
她轉頭看他,眼里浮動著一點霧。不是淚水,是不確定。
華頌淵醫(yī)生慢慢站起,摘下記錄儀,語氣平穩(wěn)得像是在結束一場天氣報告:“有輕度的淺層夢境反應,沒有語言走失或夢游跡象?!?/p>
“我……睡了多久?”她聲音沙啞。
“不到十五分鐘?!?/p>
“可我……”她咬住后半句。
她夢見了火、孩子、照片、自己的名字??伤?,說出來不會有結果。
華頌淵微微一笑,仿佛早已預料她的疑問。他從桌面輕輕抽出一張紙巾,遞過來,口氣如云煙:“夢,是精神壓力的產(chǎn)物,不必太當真?!?/p>
“那不是夢?!彼?/p>
醫(yī)生沒有接話,只在文件上圈了一項評估標記。
黎宸言輕輕摩挲她的手背,像安撫一只剛剛做完手術的小動物。他的語氣始終溫和:“別擔心,寶貝,你小時候從未住過孤兒院。我們有你的出生證明,還有你打疫苗的記錄,你六個月時的照片都還在?!?/p>
她沒說話。
只是慢慢低頭,看著自己右手掌邊。
指尖下的皮膚有點臟。
她緩緩抬起手,那是一抹極細微的灰黑色痕跡,像紙灰沾上,又像火燒過文件后的微塵。
她不抽煙,方才也未觸碰任何燒焦物。
可那一抹痕跡,就這樣悄無聲息地留在她掌心,像夢還沒醒。
她攥了攥手,沒讓他們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