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層的空氣里彌漫著清雅的墨香,與下層賈富貴那銅臭霉爛的氣味形成鮮明對比。四人踏上最后一級臺階,映入眼簾的不再是市井或戲臺,而是一間極為寬敞的書齋。
四壁皆是頂天立地的書架,塞滿了竹簡、線裝古籍,甚至還有不少西洋裝幀的厚皮書。地面散落著大量寫滿字跡的紙張,中央一張巨大的花梨木書案上,筆墨紙硯俱全,一盞鶴形銅燈燃著穩(wěn)定的光焰。一個穿著洗得發(fā)白的長衫、身形清瘦的男子背影,正伏案疾書,筆走龍蛇,發(fā)出沙沙的聲響。
地上字跡悄然浮現(xiàn):【書癡文謹,寒窗十年,著書立說,心血被盜,赍志而歿,困于筆墨。】
“是個寫書的?”時宜壓低聲音,“看起來比前幾個正常點…吧?”
那名為文謹?shù)脑轨`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對四人的到來毫無反應,只是嘴里不停念叨著:“不對…這里不對…遣詞造句需再斟酌…意境差了一絲…火候未到…”
云蘅看著滿地的廢稿,有些稿紙上的字跡力透紙背,甚至帶著干涸的暗紅色痕跡,像是…血書。他小心地拾起一張,上面寫的是一首詠竹詩,文采斐然,但旁邊被朱筆批了巨大的“俗!”字。
“他的怨念是心血被竊,壯志未酬?”宋笙分析道,“解怨的關鍵,莫非是肯定他的著作?”
鶴伶環(huán)顧那些書架,發(fā)現(xiàn)許多書脊上根本沒有書名,反而貼著“廢稿”、“癡語”、“無用”之類的標簽。“他對自己要求也太苛刻了…”
“試試看?!睍r宜清了清嗓子,盡量恭敬地開口,“文先生?您寫的文章,我們能拜讀一下嗎?”
文謹?shù)墓P猛地一頓。
他極其緩慢地抬起頭,轉(zhuǎn)過身。
那是一張憔悴卻難掩清俊的臉,只是雙眼布滿血絲,眼神里是極度的疲憊、偏執(zhí),還有一絲被驚擾的惱怒。
“拜讀?”他的聲音沙啞,帶著文人特有的腔調(diào),“你們?也懂文章?”
不等回答,他突然抓起桌上厚厚一疊手稿,近乎癲狂地遞過來:“那好!看看!看看這《城南舊事》第三章第七節(jié)!這轉(zhuǎn)折是否生硬?這人物對白可否還有改進余地?說!快說!”
稿紙幾乎要懟到時宜臉上。
時宜手忙腳亂地接過,和湊過來的鶴伶、云蘅一起看。上面是極其工整的小楷,文筆確實優(yōu)美,故事也引人入勝。
“寫得很好?。 柄Q伶由衷贊嘆,“這比現(xiàn)在很多流行小說好看多了!”
文謹?shù)难劬γ偷亓亮艘幌?,但瞬間又黯淡下去,用力搖頭:“敷衍!定是敷衍!人人都說好,可為何…為何那竊書賊能憑我的殘稿名揚天下?而我…我卻困守于此,連一章一節(jié)都覺瑕疵滿篇!”他越說越激動,周身開始散發(fā)出墨黑色的怨氣,書齋里的紙張無風自動,嘩啦啦作響。
“我們必須指出具體哪里好。”宋笙低聲道,“否則無法取信于他?!?/p>
云蘅看得最仔細,他指著一段景物描寫:“先生請看此處,‘月華如練,浸透青石街巷’,一個‘浸’字,意境全出,絕妙!”
文謹湊近看了看,眉頭稍展:“…此字我推敲了七日?!?/p>
時宜也趕緊指著一段對話:“還有這!這反派說的‘世間豈有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既點明了他的無奈,又暗藏機鋒,牛逼!”
文謹瞥了一眼:“…化用倉央嘉措,不算稀奇?!?/p>
鶴伶憋了半天,指著一個人物設定:“這個女俠!她…她吃飯前一定要先喂流浪貓!這個細節(jié)好!顯得她面冷心熱!”
文謹:“……那只是筆者隨手一寫?!?/p>
場面一度有些尷尬。文謹?shù)脑箽庥珠_始凝聚。
宋笙目光掃過書案,忽然發(fā)現(xiàn)硯臺旁壓著一本極其破舊、被翻爛了的《說文解字》,里面密密麻麻全是批注。他心念一動,開口道:“先生執(zhí)著于字字珠璣,句句錦繡,卻忘了文章之本,在于‘情’字。您書中這落魄書生于寒夜收到母親托人捎來的舊棉襖,針腳密實,卻夾帶了一根半白的發(fā)絲…此段無聲勝有聲,真情流露,足以令人動容。竊書賊縱能偷走您的文稿,卻偷不走這字里行間的心血與真情?!?/p>
文謹徹底愣住了。
他呆呆地看著宋笙,又低頭看向稿紙上那一段,手指微微顫抖。
書齋內(nèi)躁動的紙張漸漸平息下來。
“…真情?”他喃喃自語,眼中血絲似乎褪去少許,“你…你真覺得…此處好?”
“非是好,”宋笙斬釘截鐵,“是絕佳。”
長時間的沉默。
文謹周身的怨氣一點點消散,他頹然坐回椅中,望著滿屋的書稿,長長嘆了口氣,那嘆息里充滿了無盡的疲憊與釋然。
“…是啊…真情…我竟忘了…”
他揮了揮手,東面書架無聲移開,露出通道。
“走吧?!彼穆曇糇兊闷届o而蒼涼,“若有機會…告訴外面的人…《城南舊事》…真正的作者…是文謹…”
“我們一定做到!”四人連忙保證,迅速走向通道。
踏上樓梯,鶴伶松了口氣:“這層居然這么…文明?”
“但他困住自己的,恰恰是過于追求‘文明’的執(zhí)念?!痹妻康?,“比純粹的惡更復雜?!?/p>
時宜回頭看了一眼那重新埋首書案的清瘦背影,嘀咕道:“也是個可憐人…”
就在這時,宋笙猛地拉住眾人,指向剛剛離開的第五層入口。
那個紅色的眼睛符號,再次浮現(xiàn)!
而且,這一次它不再一閃即逝,而是清晰地、如同真正燃燒般烙印在墻壁上,甚至…緩緩地眨動了一下!
一股冰冷刺骨的惡意毫不掩飾地彌漫開來。
“它…它活了?!”鶴伶毛骨悚然。
樓梯上方,第六層的入口處,傳來一陣極其古怪的聲響——像是無數(shù)種聲音混合在一起:木魚敲擊、經(jīng)文誦念、刀刃刮骨、孩童嬉笑、婦人哀哭…混亂不堪,卻又隱隱遵循著某種令人心悸的節(jié)律。
一個冰冷、扭曲、混合著男女老幼多重音色的聲音,直接從他們腦海深處響起:
“玩夠了嗎…小老鼠們…”
“最后的游戲…開始了…”
“猜猜看…這次…你們要‘替’誰…留下來呢…嘻嘻…”
那聲音里充滿了貓捉老鼠般的戲謔和一種積壓了數(shù)百年的深沉惡念。
紅色的眼睛符號爆開,化作一團血霧,迅速向上沒入第六層的入口,消失不見。
四人臉色煞白。
他們明白了。
之前幾層的“順利”,不過是幕后黑手饒有興味的觀察和玩弄。
而現(xiàn)在,玩弄結束了。
真正的考驗——或者說,審判——即將開始。
宋笙握緊了劍,指節(jié)發(fā)白。
時宜收起了所有嬉笑,眼神銳利起來。
鶴伶死死抱住自己。
云蘅快速翻閱著《異聞錄》,尋找任何關于“替”和“六怨”的記載。
通往第六層的樓梯,仿佛巨獸張開的口,等待著他們自投羅網(wǎng)。
那尊祖師爺流血的石像嘴角,似乎咧得更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