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隱從石縫里爬出來，身上還濕著。雨停了，天還陰著。他肚子餓，手也疼?？煽偟谜尹c(diǎn)吃的。
他朝前走。地上泥糊糊的，不好走。他留神聞著那點(diǎn)清甜氣，可走著走著，那氣味就散了。
他只好亂走。翻過一個小土坡，看見前面地上有一條道。不是大路，是人踩出來的小道，光禿禿的，沒長草。
他就順著小道走。小道彎彎曲曲，一會兒上坡，一會兒下坡。走了大概一頓飯工夫，聽見前面有人聲。
他緊走幾步，爬上一個小崗子，往下看。
下面是一小片洼地。洼地里搭著些棚子，亂七八糟的。有的用樹枝搭的，頂上蓋著草。有的就挖個坑，上面棚幾根木頭?？粗幌駛€村子，倒像是個野地里的臨時窩棚。
這就是流放者營地了。
陸隱慢慢走下去。越走近，味兒越大。一股子臭味，像是人拉的屎尿，又像是東西腐爛的味兒，還混著點(diǎn)煙熏火燎的氣氣。
棚子邊上有人。三三兩兩的，或坐或躺。有個女的，抱著個孩子，孩子哇哇哭，她也不哄，就那么呆呆坐著。有個老頭，瘦得只剩一把骨頭，靠在一個破筐上，眼睛半閉著。
這些人個個面黃肌瘦，衣服破得不成樣子。臉上臟乎乎的，眼神空空的，看著叫人心里發(fā)毛。
陸隱走過去，有人抬起眼皮看他一眼，又低下去了。沒人理他。
他看見營地邊上有一小片地，地里有人。三四個人，正彎腰在地里忙活。
陸隱走過去看。地很硬，土色發(fā)黑。那幾個人手里拿著家伙，不是鋤頭，是些骨頭磨成的片，綁在木棍上。他們就用這骨片刨地，一下一下，很費(fèi)力。刨半天，才刨出個小坑。
坑刨好了，就從懷里掏出點(diǎn)什么，往坑里一扔，再用腳把土蓋上。
陸隱仔細(xì)看他們?nèi)酉氯サ臇|西。是種子，干癟癟的，小小的，看著就沒勁。
種完了，那幾個人就跪在地頭上，兩手按著地，嘴里嘟嘟囔囔的，也不知道念的什么。念完了，磕個頭，就算完事了。
這哪叫種地啊。陸隱心想。這比原始人強(qiáng)不到哪兒去。
他在現(xiàn)代社會的老家是農(nóng)村的，小時候幫家里種過地。后來上大學(xué)學(xué)了農(nóng)學(xué)，雖然沒干這行，可底子還在?？催@架勢，他實(shí)在忍不住了。
他走近那幾個人。有個中年漢子剛站起來，拍拍膝蓋上的土。
“大哥，”陸隱開口，“你們這種法不行啊?！?/p>
那漢子轉(zhuǎn)過頭來，一臉茫然：“啥？”
“這種子得先泡水，泡發(fā)了再種。地也太硬了，得先松松土，上點(diǎn)肥。這么種下去，種子發(fā)不了芽，就是發(fā)了芽也長不好?！标戨[說。
那漢子眨眨眼，好像沒聽懂。旁邊一個年輕點(diǎn)的湊過來：“你說啥？”
陸隱又把話說了一遍，還比劃著：“就是先讓種子喝飽水，地弄軟和點(diǎn)，再撒點(diǎn)糞肥...”
話沒說完，那年輕點(diǎn)的突然笑起來，笑得前仰后合：“你說啥？泡水？松土？還上糞？哈哈哈哈！”
其他幾個人也圍過來，聽明白了，都笑起來。笑得陸莫名其妙。
中年漢子不笑了，臉上露出不耐煩的神色：“哪來的傻子？滾一邊去！”
“我不是傻子，”陸隱說，“我說的是真的。這樣種地，收成能好不少?！?/p>
“收成？”一個老頭啐了口唾沫，“這鬼地方能長出啥來？種一點(diǎn)是一點(diǎn)，糊弄糊弄就得了?！?/p>
“不是糊弄的事，”陸隱還想解釋，“要是方法對了，能多打糧食，大家不就能吃飽了嗎？”
那年輕人止住笑，上下打量陸隱：“新來的？”
陸隱點(diǎn)點(diǎn)頭。
“怪不得說傻話?！蹦贻p人撇撇嘴，“種地？種地能吃飽？笑死個人！”
“那種地不吃飽，怎么才能吃飽？”陸隱問。
“搶?。 蹦贻p人說得理所當(dāng)然，“有力氣的去搶，沒力氣的等死。種地？那是廢物干的事！”
中年漢子推了陸隱一把：“滾遠(yuǎn)點(diǎn)！別在這兒礙事！”
陸隱沒防備，被推得踉蹌一下，差點(diǎn)摔倒。他站穩(wěn)了，還想說什么，那幾個人已經(jīng)不理他了，自顧自收拾東西要走。
這時營地那邊過來幾個人，看樣子是管事的。為首的是個疤臉大漢，粗聲粗氣地問：“吵什么吵？”
種地的幾個人趕緊低頭哈腰：“疤爺，沒啥，來個傻子，說種地要泡種子松土上糞啥的?！?/p>
疤臉大漢轉(zhuǎn)向陸隱，瞇起眼睛：“新來的？”
陸隱點(diǎn)點(diǎn)頭。
“從哪來的？”
“那邊石縫里。”陸隱指指來的方向。
疤臉大漢哼了一聲：“看你這樣，手還壞了，沒啥用場。要想在這兒呆著，就得干活。種地，撿柴火，清理糞坑，選一樣?！?/p>
陸隱說：“我能教大家更好的種地方法，這樣...”
話沒說完，疤臉大漢突然哈哈大笑，笑得臉上的疤都扭在一起：“種地？你還真當(dāng)這是個營生？告訴你，在這鬼地方，種地是最沒出息的事！有力氣的都出去搶了，誰他媽在這兒刨土玩？”
旁邊的人也都笑起來，好像聽到了天大的笑話。
疤臉大漢笑夠了，突然沉下臉：“看你是個傻子，不跟你計較。要留就留，不留就滾！別在這兒說瘋話！”
陸隱站在那兒，沒動。他看著這些人，一個個面黃肌瘦，卻對種地這事嗤之以鼻。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這個世界的價值觀和他熟悉的那個世界完全不同。
在這里，創(chuàng)造不如搶奪，種植不如掠奪。勞動是可恥的，暴力才是榮耀。
疤臉大漢見他不說話，也不走，不耐煩地?fù)]揮手：“滾吧！看你就來氣！”
種地的幾個人也收拾好東西，往回走了。沒人再多看陸隱一眼。
陸隱站在那片可憐巴巴的地頭，看著那幾個干癟的種子被埋進(jìn)硬土里，幾乎能預(yù)見到它們永遠(yuǎn)不會發(fā)芽的命運(yùn)。
他慢慢轉(zhuǎn)過身，往回走。路過那些棚子時，有人抬頭看他一眼，眼神麻木。那個抱孩子的女人還在那兒坐著，孩子已經(jīng)不哭了，安靜得可怕。
走出營地，爬上那個小崗子，他回頭又看了一眼。
洼地里，炊煙升起幾縷，細(xì)細(xì)的，有氣無力。幾個人影在棚子間晃動，看著像螞蟻一樣渺小。
他忽然明白了，在這個世界，種田不是生活，是刑罰。不是希望，是絕望。
可他偏不信這個邪。
手還在疼，肚子還在餓。但他心里有股勁上來了。
他沿著來路往回走，腳步比來時堅定了些。
回到石縫那兒，天已經(jīng)快黑了。他鉆進(jìn)去，找個角落坐下來。
外面起風(fēng)了，吹得石縫口的草簌簌響。
他抬起那雙還疼著的手，看了看。
這雙手廢了，拿不了劍，揮不動斧。可是也許，還能做點(diǎn)別的。
他想起白天地里那些干癟的種子，想起那些人麻木的臉。
“總會有人想吃飽飯的。”他自言自語道。
風(fēng)還在吹，夜就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