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蕭淮，曾是京華城中人人稱羨的一雙璧人，畫堂燈影并倚，朱墻內(nèi)外皆道是天賜良緣。
怎料得郎君踏碎狼煙、凱旋朝堂之日，非但未以汗馬功勞為我請封誥命，
反以九死換來的丹書鐵券，跪求圣前贖那罪臣之女李青鸞脫籍去枷。旌旗卷暮色，
蕭淮踏碎長安殘陽而歸。身后轉(zhuǎn)出那素衣女子，
抬首時驚起鵲啼三聲——眉目間竟與我有三分相似我撫鬢邊玉簪忽笑，聲如碎冰碰壁，
驚落滿庭杏花。第一卷·失城第一章 清苑之東，風(fēng)向已變春寒料峭，京城卻喧囂如沸。
宮門外鼓角齊鳴，百姓簇?fù)碇辞嗉讓④妱P歌還朝。禁門開闔間，金戈鏗然，碎成漫天光芒。
蕭淮的馬鞍覆著血色緞面，縫線處還隱約沾著干涸的黑痕。他沒有回將軍府，
調(diào)轉(zhuǎn)馬頭直入宮。我立在廊下遠(yuǎn)望，院里臘梅開得正好，風(fēng)過，花瓣伏在青石上，
像一盞盞熄滅的小燈。我等他，不等鼓聲。傳言很快鉆進(jìn)瓦楞縫里，
落在每一扇窗的陰影里：大勝回朝的將軍，沒有用軍功為將軍夫人討來一紙誥命。他出宮時，
卻帶著一名女子回府。那女子住在清苑。清苑離他的臥房最近，近得只隔一架藕花屏風(fēng)。
“夫人，婢子已經(jīng)把嚼舌根的婆子攆去柴房了?！贝鋬汗蛟陔A下，眼圈紅，聲音發(fā)抖，
“她們說……您是替身。說李姑娘才是將軍心尖上的人。”我道：“攆走即可，不必再動手。
”我的手指搭在石欄上，指腹里有常年雕刻磨出的薄繭，風(fēng)一吹，薄繭發(fā)緊。我把目光收回。
到了傍晚，清苑的燈籠次第亮起，暖黃一串串懸到我的院墻外。有人在那頭笑，聲色柔軟。
我讓人撤了桌上的飯，獨(dú)自坐了會兒，忽然笑起來。
第二章 白月光上門來的人自報(bào)姓名：李青鸞。她一身淺絳色紗裙，腰肢難掩矜持，
眉掃得細(xì)長。她盯著我，眼尾的痣極其醒目?！皩④姼?guī)矩重，姑娘持何名帖闖我院？
”翠兒擋在門檻前，“先去管事那兒報(bào)個名吧?！薄拔沂莵碛憘€說法的?！彼?，
笑意卻不達(dá)眼底，“你的人掌摑了我?guī)淼钠抛??！薄敖郎嗟淖?，該戒?！蔽叶瞬瑁?/p>
聞著茶里焙火的香。她步入廊下，不請自坐，目光恣意地量我：“謝夫人，您可知道我是誰？
”“李侍郎之女。”我答。她慢慢搖頭：“不止。淮哥哥與我自小兩小無猜。
我病時他為我取藥，我怕時他為我遮雨。你同我，有三分相像?！彼直攘课业膫?cè)臉，
眼里的笑更深，“你知道第一次他喊‘阿欒’，喊的是誰么？”我抬眼看她，
示意翠兒：“掌嘴。”巴掌聲清脆。她被打得失衡，扶住案角，眼里終于燃起怒。
“在我院里逞兇是不成的?！蔽曳畔虏璞K，“可這府里規(guī)矩，是該由我教的。你要說法，
我給你——以后少進(jìn)我門?！彼湫Γ骸澳悴贿^是我的影子。你戴我的名，
我讓你戴；我來取，你便當(dāng)還?！彼吆?，晚風(fēng)挾著花香吹開窗紗。
我忽然想起一日舊事：我喬裝溜出府，小乞丐偷了我的錢袋，店家催我付賬。
我尷尬得無處藏手，有人替我落了銀票。那人站在門口背光處，看到我的側(cè)臉，
叫了一聲：“阿欒?！蔽一仡^笑，說“你認(rèn)識我？”那人卻怔了很久，像是看見幽魂。
原來那一聲，并非叫我。第三章 并蒂蓮斷晚間，清苑的長燈未滅。蕭淮推門而入我的書房，
身上還帶著冷鐵氣。他看見桌上半成的玉雕，伸手把玩?！八驼l？”他問。“你?！蔽掖?，
“并蒂蓮，雕了一半。”他眸光沉了沉，隨手將它放下。玉佩碰到桌角，
發(fā)出一聲輕響——并蒂蓮那脆弱的連蒂處，裂了。我看著那道細(xì)縫，指尖發(fā)冷。
“李青鸞在你院里撒野？”他合著眼疲倦地坐下，“人，怎么處置的？”“教了規(guī)矩。
”我道。他睜眼，盯著我：“你讓人打她？”“在我院里失禮?！蔽野蚜蚜说挠衽迨掌?，
“不該？”他沉了聲：“你向來溫順，何時這般鋒利？”“我向來不溫順?！蔽铱此难g，
掛著一枚細(xì)長的白玉，“這玉佩是她給你的？”“你在意這些？”他起身，往前一步，
氣息由冷漸熱，“謝紫欒，你臉色不太好。夜深了，別再鬧?！彼焓忠摇Ｎ覀?cè)身避開，
鼻尖聞到他衣襟上的陌生香。那香氣讓我想嘔?！俺鋈??！蔽艺f。他的手收住在半空，
薄唇抿緊。片刻后，他轉(zhuǎn)身，袖風(fēng)掠過桌沿，連著那枚裂了的并蒂蓮，輕輕落地，
裂得更厲害了。第四章 扳指與血第二日，他去了庫房。半柱香后，管事抬著清單進(jìn)清苑，
成衣、綢緞、珠寶……里面有不少我母親與首富舅舅贈我的物。
翠兒回來時氣得發(fā)抖：“夫人，那是老夫人留下的暖玉鐲子?！蔽以诶认麓碉L(fēng)。
蕭淮從影壁后折回，目光先落到我面上：“臉色還是蒼白?！蔽尹c(diǎn)頭：“昨夜沒睡好。
”他要伸手搭我的腕脈。我退半步：“將軍公務(wù)繁忙，別在我這耽誤?！薄白蠙?。
”他壓低聲音，像以往每一次的哄勸，“別多想。”李青鸞從后頭走來，看都沒看我，
徑直伸手去奪我指上的翠玉扳指：“這好，給我玩幾日?！蔽覕n手：“不借?！彼θ轀\淡，
卻用力去扯。我反手將她的手腕一扣，她失衡后仰，額頭磕在石階拐角，血從發(fā)絲間淌出來。
“你瘋了？”蕭淮陡然沉臉，擋在她前頭。我站在臺階上，風(fēng)吹動袖口。
我忽然覺得腹中一陣扯痛，像有手從里頭攥住。疼從腰底升起，攫住我的喉。我握住欄桿，
沒發(fā)出聲音。李青鸞哽咽著：“我不過想看一眼。她、她要?dú)⑽?。”蕭淮抱起她?/p>
頭也不回：“我讓人請大夫?！彼е竭^我身側(cè)，我喉嚨里滾出一聲細(xì)不可聞的“疼”。
他沒停。第五章 無人問醫(yī)夜深，雨敲瓦。疼了一夜，像海潮拍岸，一波一波。
我牙關(guān)咬著帕子，帕子濕了又干。翠兒跪在床邊，手指都是冷汗?！胺蛉耍救フ?zhí)t(yī)。
”“別去?！蔽宜浪腊醋∷?，“不許聲張?！睙粝碌挠白宇潉印＝K于，一陣濕熱滂沱過后，
世界寂靜了。我渾身虛脫，眼角刺得疼。翠兒哽著嗓把血污收拾干凈，
連夜喚來我常用的郎中。那郎中是清靜之人，眼里蓄了水，終究嘆一聲，按下銀針。
“保住你?！彼吐?，“其他……來不及了。”天快亮?xí)r，清苑傳來動靜。
太醫(yī)抬著藥箱從那邊過去，宮里封出來的御醫(yī)，步子踩得格外穩(wěn)。我這院很安靜，
安靜得只剩風(fēng)聲。我閉著眼。心里最后一點(diǎn)熱也熄了。第六章 鸚鵡學(xué)舌病著的日子，
時間像被掰斷，斷面上滲出細(xì)白的渣。我不想說話，翠兒也學(xué)會了不吵。表哥送來一只鸚鵡，
羽色鮮亮，叫“春枝”，學(xué)舌快極。它站在窗欞上模仿翠兒喚我：“夫人，吃藥。
”又模仿很久以前的聲音：“阿欒，累不累？我背你?！蔽艺撕芫?，笑出聲，再笑出淚。
蕭淮隔幾日就來。他立在門口，跨不進(jìn)來，像隔了一條看不見的河。“身子如何？”他問。
鸚鵡替我答：“尚可。”他一愣，面色更冷了些?！斑@鳥是誰送的？”“表哥。
”我撫了撫春枝背上的羽，“好養(yǎng)活。”他的眸色陰了陰。李侍衛(wèi)跟在他身后，
打圓場：“夫人，將軍近來都沒在李姑娘那邊留宿，府里人眼睛都看著呢。您消消氣吧。
將軍心里有您?！薄拔也恍枰！蔽铱粗鞘绦l(wèi)，“你叫什么？”“屬下李鐸?！薄袄铊I，
替我送一壺新茶到清苑?！蔽覝芈?，“記得告訴李姑娘，管好她的人，
別再往我這頭送東西來?！崩钍绦l(wèi)一怔，應(yīng)下去。第七章 烤羽春枝很靈。
它知道誰來就叫誰的名字。那日我出城替母親燒香，回來時院里靜得出奇。
翠兒臉上沒有血色，指尖抖著拉我：“夫人，春枝……被奪走了。”我走進(jìn)堂屋，
桌上放著一口漆黑的小爐。爐里炭火未滅，一股油焦味掛在梁上。旁邊的盤子里，
是一只被拔了毛的小東西，腿爪蜷著，眼珠子還亮著未合。盤邊壓著一塊帕子，
上頭干了的血指印歪纏?！斑@畜生會啄人，手都出血了。”李青鸞靠在門邊，笑吟吟，
“烤了吃，才不浪費(fèi)?！蔽也挥浀米约菏裁磿r候動的。刀從案上一抄，銀光一閃，
她滾落到椅腳，驚叫才出口，袖子已裂開一線紅?！爸x紫欒！”蕭淮闖進(jìn)來，
整間屋的風(fēng)都壓成一股，眼里是我沒見過的冰，“你瘋到什么時候？
”我抬眼：“她烤我的鳥。”“她受傷了。”他走過去扶李青鸞，語氣極冷，“道歉。
”我看著他，像看一個很遠(yuǎn)的人：“不?！彼南骂M線繃得厲害，
手上青筋起伏：“從今日起，你不得出院門半步。什么時候想明白了，再出來?！薄昂?。
”我答得很快，“正合我意?！钡诎苏?風(fēng)雪將闌禁足后的日子出奇安靜。
風(fēng)從瓦縫里鉆進(jìn)來，帶著遠(yuǎn)處兵器試刃的丁零聲。我在窗下磨刀，倒更像回到了驪山的冬天。
翠兒端藥過來，眼淚不爭氣地落在碗沿。我?guī)退淹敕龇€(wěn)?！胺蛉?，太醫(yī)今兒去清苑了。
”“知道?！蔽野训恫粮桑呕叵蛔印！澳碜印彼熳??！拔液玫煤??！蔽艺f，
“等老喬?！蓖盹埡?，門外傳來三聲輕響。翠兒去開，老喬走進(jìn)來，披著夜色，
像一塊從山里切下來的黑石。他把斗笠壓在臂彎里，朝我作揖：“主子?！蔽亦帕艘宦?，
把指上的翠玉扳指摘下，放到他掌心：“按舊法?！薄笆??！彼抗庖涣?，聲音發(fā)顫，
“山莊一切都在，老弟兄們散在各處，等您一句話?！薄霸俚葍扇??！蔽移鹕恚?/p>
“我還要收幾樣?xùn)|西?！薄笆裁?？”“并蒂蓮碎片?！蔽倚α艘幌?，“拿回山，熔了。
”第二卷·回山第九章 夜渡啟程那夜，京城起了風(fēng)。云像翻身的獸背，壓得極低。
老喬安排了兩輛無標(biāo)的車，一輛從正門出，另一輛順后巷，換了兩次轎，再往南門。
我的院里留了燈，像有人還在，裝給人看。越過城門時，有巡夜的禁軍舉了燈，照進(jìn)車?yán)铩?/p>
我掀簾半寸，露出半張臉。那禁軍愣了愣，低頭退開?！袄铊I?！蔽逸p聲。
車外的腳步聲一頓，隨即又遠(yuǎn)了。老喬挑了挑簾角：“主子，我們還留他？”“留。
”我合上簾，“他要看見什么，就讓他看見什么?！币股υ谲嚭蟆３鼍┤锾帗Q馬，
五十里后入林。到驪山腳下，天剛翻出魚肚白。山莊的門開在松影間，
舊人一個個跪在青石上，“主子安”，聲音像一堵墻。我站在門檻上，
聞到刀油、藥材與松脂混在一起的味道，忽然覺得肺里那口陳年寒氣，散了。
第十章 舊陣我把屋里所有鏡子都撤了。殺手不需要鏡子，鏡子讓人慢。
老喬呈上這三年的賬本與暗線清冊，紙頁翻動，像雪。財(cái)路分三股，北面鹽道，西南茶馬，
中部綢行。我用三天時間把線理順，第四天起選人、調(diào)位、發(fā)令。訓(xùn)練場上，
舊部按編號列陣。我從末位走到首位，停在一名女子面前。她叫阿彌，
三年前被刺客廢了一只手。她像雕像一樣立著，目光沒有波瀾。“你回來了？”她問我。
“回來了?！蔽疫f給她一柄更短、更輕的刀，“你左手也能殺人。”她接過，
眼里終于有了一點(diǎn)火。夜里，我在燈下把并蒂蓮碎片重新擺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