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后山采藥歸來,在溪邊亂石灘發(fā)現(xiàn)一個渾身是血的男人。心軟將他拖回了我的茅草屋。
他醒來卻眨著墨黑的眸子,虛弱地拽著我的衣角:“姑娘,這是何處?我是誰?"夭壽啦,
怎么失憶了。整整三個月,我將他留在小屋,教他辨認(rèn)藥材,幫他治傷,
甚至默許他和我擠在同一張木板床上。直到那天,我去鎮(zhèn)上看診提前歸來,
看見他正用一把剝皮小刀利落的處理著一只山獐。手法之嫻熟,下刀之穩(wěn)準(zhǔn),
根本沒有半分失憶之人的猶疑遲鈍。我舉起搗藥杵沖他冷笑?!把b傻有一手的呀,獵戶大哥?
”他卻突然單膝跪地抱拳,臉上端的是憨厚討好的笑:“姑娘莫惱,
要不我留下給你砍柴挑水,抵湯藥錢?”一后山的霧氣總是清晨最濃,
我裝著背滿草藥的竹筐,踩著露水往回走。經(jīng)過村口溪邊的亂石灘時,
一股濃郁的血腥氣絆住了我的腳步。一個高大的身影倒在石灘上。粗布短打被撕得破爛,
露出下面皮肉翻卷、深可見骨的傷口,看著像是被野豬拱了。
一柄卷了刃的柴刀和一把被折斷的弓箭散落在一旁。他呼吸微弱,古銅色的面龐失了血色,
但仍可見眉宇間的悍氣。是個獵戶,傷得很重,再晚些恐怕就救不回來了。
我召來村民幫忙將他抬回我的小屋。用燒酒替他清洗傷口,搗碎三七給他止血,
再在他的傷口上一層層的裹上干凈的布條。他昏迷了很久,氣息微弱。第二天的黃昏,
我守著咕嘟咕嘟冒泡的陶罐,里面翻滾著添加了補氣血藥材的米粥,
散發(fā)著苦澀卻令人安心的藥香。他就在這時候醒了。他的眼睫顫了顫,睜開雙眼,
露出一雙漆黑的,盛滿了茫然的眸子。他視線渙散地落在我身上,
干澀的唇動了動:“.....水。“我小心地將茶杯遞到他嘴邊,待他緩過來后,
端來了藥粥。他喝的很急,一碗藥粥很快見底,他的臉上終于有了一絲活氣,
眼睛也明亮了些。我正要詢問,他卻忽然伸出手,輕輕拽住了我的衣角。
“你醒啦?”“姑娘?”他聲音沙啞,帶著純粹的困惑和不加掩飾的茫然,“這是何處?
我....是誰?”我手中的茶碗差點滑落,補藥啊。你的意思是我撿回來一個失憶的獵戶?
沒有診金就算了,他看起來就很能吃??!算啦,我好歹也是村里唯一的大夫,
總不能見死不救。于是他住了下來。失憶了,也得有個能稱呼的名字。我看他體格壯的像牛,
就給他取了個名兒叫大牛。他對此只是眨眨眼,憨厚老實的笑笑,默認(rèn)了這個名字。
他受傷太重,失血過多,傷好的很慢,需要好好將養(yǎng)。養(yǎng)傷的日子總是無聊的,
我教他辨認(rèn)我養(yǎng)在檐下的草藥,哪個止血,哪個止痛,哪個吃了會腹瀉。他笨笨的,
老是把柴胡和防風(fēng)搞混。我怕他悶,幫他在院子里支了張椅子,讓他在院子里曬太陽。
看著他望著遠(yuǎn)處連綿的青山發(fā)呆,側(cè)臉輪廓深邃,面上卻總帶著一種近乎懵懂的茫然。
看的人沒由來的心軟。二屋里只有一張鋪著粗布褥子的木板床。最初他睡在鋪了干草的地上,
但夜里總能聽見他因傷口疼痛而發(fā)出的壓抑的抽氣聲。我嘆了口氣,“上來吧?!彼聪蛭?。
我立刻補充道:“你睡床,我守夜看醫(yī)書。”他卻搖搖頭,聲音因虛弱顯得格外低沉,
“一起,床夠?qū)?。”我的臉?biāo)查g燒起來,這怎么能行!一番推拉之后,
他還是睡在了靠外側(cè)的位置,并將大部分褥子讓給我。我能清晰的感知到他身上蒸騰的熱氣,
以及淡淡的藥香和他身上汗水的味道,不難聞,但極具侵略性。我縮在床內(nèi)側(cè),
盯著昏黃的油燈,心跳如雷。日子一天天過去,他的傷漸漸好轉(zhuǎn),能幫我劈柴,
在我搗藥時幫我看著藥的火候。雖然他依舊想不起來過往,但眼中茫然漸褪。
他時常專注的看著我搗藥的側(cè)影,被我抓到就倉促移開視線。我以為日子會一直這樣下去。
直到這天。原本約好去鎮(zhèn)上看診的張大娘臨時有事,我提前返回家中。
推開吱呀作響的籬笆門,小院里靜悄悄的。大牛呢?我懷著疑惑向屋內(nèi)走去,
走近些便聽到屋后傳來細(xì)微的聲響和一絲血腥味。繞過去一看,他背對著我,蹲在地上,
腳邊是一頭剛斷氣的山獐。而他正揮舞著手上那柄不知從何而來的剝皮小刀,動作快的驚人。
開膛、剝皮、卸肉。手法利落老辣得令人咂舌。哪里還有半分平日里的憨傻笨拙!
我腦子里嗡的一聲,幾個月來的點點滴滴瞬間串聯(lián)。
他偶爾過于沉靜的眼神;對山林動靜超乎尋常的敏銳。真相簡單又讓人火大!
我拿著搗藥的石杵,冷笑著一步步向他逼近。“裝傻有一手的呀,獵戶大哥?
”他背影猛地一僵,動作凝滯住了。刀尖上的血液滴答滴答墜落在地。
他極其緩慢的轉(zhuǎn)過身來,臉上哪還有半分憨傻懵懂?
那黑黢黢的眼里只有被戳破的尷尬和遮掩不住的心虛。對上我緊握的石杵,
他喉結(jié)微微滾動了一下。然后,他突然扔下小刀,單膝跪地沖我抱拳行禮,討?zhàn)埖溃?/p>
“姑娘莫惱,要不我留下給你砍柴挑水抵湯藥錢?”我舉著石杵的手僵在半空,
被他這直白又帶著點傻氣的提議弄得哭笑不得。臉頰卻不受控制的微微發(fā)燙。抵湯藥錢?
這莽漢...“誰要你抵債!”我放下石杵,故意板起臉叱罵道,”起來!
說清楚到底怎么回事,騙我很好玩嗎?還裝失憶,你若是傷好了大可自行離去,
莫要拿我尋樂子。“他利落的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夕陽下拉得很長,幾乎將我籠罩。
他不好意思的撓了撓后腦勺,那憨實的模樣倒有幾分像最初撿到他時的樣子。
“我...我不是故意騙姑娘?!彼_口,嗓音沉悶,“我名喚曲山,
那天我確實是被野豬拱了,腦袋也磕了下,暈乎乎的。醒來見到姑娘,只覺得像神仙妃子,
姑娘心善,藥湯子熬的也好喝。我就鬼迷心竅,
我怕我說了實話姑娘你就趕我走...”他一邊說著,一邊用黑亮的眼睛偷瞟我的反應(yīng),
語氣里帶著幾分忐忑和期待:“我就想多留幾天,幫姑娘干點力氣活,
也....也是想多看看姑娘。姑娘只管使喚我,我身無長物,只有一把子力氣。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被他的一記直球打的措手不及,臉上燒的更厲害了。所以,
那些笨手笨腳,那些懵懂茫然,全都是裝的?就為了留下來,留在我身邊嗎?
“油嘴滑舌...”我低下頭,面飛紅霞,小聲嘟囔著,卻忍不住彎起了嘴角,
心里那點氣惱早被一種甜蜜的情緒所取代。三自那天說開以后,茅屋的氣氛變得微妙而溫暖。
他不再故作笨拙憨傻,劈柴挑水、修補籬笆,力氣大得驚人,幫我打理草藥也再沒出過錯漏,
手腳麻利的讓村里最好的莊稼把式都嘖嘖稱奇。他依舊會夸贊我的湯藥熬的好,
但不再故作結(jié)巴,而是帶著一種理所當(dāng)然的驕傲:“姑娘熬的藥,比起鎮(zhèn)上郎中,
也不遑多讓?!比兆酉裣粯悠届o流淌。我們會一起進(jìn)山,他打獵,我采藥;他劈柴,
我搗藥;他挑水,我晾曬藥草。他確實如他所言有一把子力氣。夜里,
他沒在和我擠在一張木板床上。每當(dāng)夜幕降臨,他便默不作聲地抱來干草,
在離床榻幾步遠(yuǎn)的地方細(xì)細(xì)鋪開。那干草細(xì)細(xì)簌簌的聲音,每一下都像撓在我的心上,
泛起難言的癢意?!暗厣铣睔庵兀銈藕?。”我攥著被角,嗓音悶悶。他動作頓了頓,
側(cè)過頭來看我。月光從窗隙灑進(jìn)來,勾勒出他硬朗的輪廓,明明生了副兇悍的面貌,
眼神卻溫順黑亮的像小鹿?!爱?dāng)時我傷勢未愈,姑娘憐我,準(zhǔn)許我睡在床上。
現(xiàn)如今傷勢已然大好,我皮糙肉厚的,不打緊。總不好唐突了姑娘。
”他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腦袋,直言道。此后夜夜如此。他睡在干草鋪上,呼吸平穩(wěn)悠長。
我卻常常在深夜醒來,聽著那均勻的呼吸聲,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地上那個隆起的身影。
屋里分明多了一個人,我卻感覺比以往任何一個夜晚都要安靜,
靜的我能聽見自己胸腔里那顆越跳越失序的心。四這日清晨,山上還籠著一層薄霧。
見他早已出門打獵,我便獨自一人背著藥簍,拿著鋤頭上山了。清晨的山路濕滑,格外難行。
我小心翼翼背著藥簍,穿行在山林間。四周格外寂靜,
只有我自己的呼吸聲和行走間衣服同枝葉摩挲發(fā)出的聲音。忽的,
我注意到前方的灌木叢簌簌而動。我心頭猛地一緊,立刻停下腳步,全身肌肉繃緊,
下意識將手中的藥鋤橫在身前,心臟咚咚直跳。是野豬?還是狼?我死死盯著那叢灌木,
屏住了呼吸,不敢松懈分毫。下一刻,一雙幽綠兇戾的眼睛在灌木叢間亮起。是狼!
伴隨著一陣低沉的嗚咽,一只瘦削但肌肉緊繃的灰狼猛的竄了出來。他呲著獠牙,
腥臭的口水不斷滴落在地,喉嚨發(fā)出陣陣威脅的呼嚕聲,一步步向我逼近。恐懼瞬間蔓延,
我心里冰冷一片,只覺手腳都僵住了。我緊緊握著藥鋤,不斷后退,
聲音因極度恐懼而發(fā)顫:“走開!快走開!”但這餓狼很明顯不愿意放棄唾手可得的食物,
它后腿猛的蹬地朝我撲來,掀起一陣腥風(fēng)。“??!”我尖叫出聲,
求生的本能讓我奮力揮出一擊。藥鋤砸在狼身上,卻仿佛砸中了石頭。
只是讓它的速度滯澀了一瞬,并未起到作用,反而它像是被激怒了。利爪猛的一揮,
打飛了藥鋤,另一只爪子則狠狠襲向我的面門。我狼狽的向后跌倒,險險避開那一爪。
還不等我爬起,那巨大的陰影就再次籠罩下來。血盆大口帶著濃濃的腥氣狠狠咬向我的脖頸。
完了!我感覺它口水都滴我身上了,我閉上雙眼,徒勞的舉起雙臂試圖格擋。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斑荨币坏兰怃J至極的破空聲襲來,伴隨著“噗嗤”一聲悶響,
餓狼發(fā)出了一聲極其短促凄厲的哀嚎,狠狠砸在地上。預(yù)想中的劇痛并未到來。
我驚魂未定的睜開雙眼,只見那灰狼癱軟在我身前,脖頸上插著一支箭矢,
傷處正汩汩流著鮮血。我抬起頭,沖著箭矢射來的方向望去。
一個熟悉的高大身影站在不遠(yuǎn)處,舉著弓箭的手尚未放下。是他!
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打在他身上,逆光為他周身鍍上一層金邊,看不清面容。眼見危機(jī)解除,
他扔下弓箭便朝我的方向飛奔過來。帶著一路飛揚的塵土和草屑,
他近乎是踉蹌著撲到我的面前。我愣愣的望著他,嘴唇微張,正打算說些什么,
卻被攬入一個堅實滾燙的懷抱里?!皣?biāo)牢伊四阒绬??我還以為我要永遠(yuǎn)失去你了。
”他的語氣近乎驚惶。忽的他像是想起什么放開我,握著我的肩膀,
詢問道:“你有沒有哪里受傷?你沒事吧?”他的目光倉皇的在我臉上身上掃視著。
我怔怔的看著他,看著他眼中毫不掩飾的,幾乎要將他淹沒的恐慌和后怕。
這時我才有了我還活著的實感。劫后余生的重大沖擊和他眼中洶涌澎湃的情感,
像一股滾燙的洪流,瞬間沖垮我所有的心防。鼻子一酸,眼淚毫無征兆的掉下來。
我抱著他的脖頸,臉埋在他的胸口嚎啕大哭。真的很嚇人,我?guī)缀跻詾樽约阂懒耍?/p>
可是他比死神先到一步。“我……我沒事?!蔽疫煅实馈B牭轿业穆曇?,
他像是終于確認(rèn)我還完好,還活著,猛的松了一口氣,緊繃的脊背瞬間垮塌下來。
他不再說話,而是伸出那雙沾著泥土和草屑、剛剛還拉滿了強(qiáng)弓的大手,
用一種近乎虔誠的輕柔力道,小心翼翼地、顫抖地,將我整個人緊緊地、緊緊地?fù)碓趹牙铩?/p>
他的心跳如同擂鼓,急促有力,重重的敲擊著我的耳膜,像是在向我訴說他方才的恐慌。
“沒事了,沒事了?!彼统辽硢〉纳ひ舨粩嘣谖翌^頂重復(fù),
不知道是在安慰我還是在安慰他自己。“對不起,是我的錯,是我來晚了。
”我的臉埋在他堅實的胸膛上,呼吸間充滿了濃郁的男性氣息,感受著他微顫的身軀,
聽著他失序的心跳。我緊緊的回抱住他。山林寂靜,陽光終于穿透薄霧,
灑在我們相擁的身影上。五返程途中,他背著我,步伐穩(wěn)健而緩慢。林間的風(fēng)變得柔和,
拂過臉頰,帶著泥土和青草的清新氣息。我伏在他寬厚溫暖的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