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紅妝葬雨祖母的棺木沉入黃土時,天上開始下起了黏膩的牛毛細雨,
紙錢灰混著泥土腥氣,粘在每一個送葬人的褲腳上??蘼暿怯械?,
但更多的是松一口氣般的靜默。祖母晚年性情變得極為古怪陰郁,
守著她那棟老屋和誰也不讓進的閣樓,像守著一個腐爛的秘密。守靈夜,
親戚們潦草地燒完紙,說著節(jié)哀順變的套話,便陸續(xù)散了,
只留我一人在這棟呼吸里都帶著霉味的老宅里??諝鈮旱萌舜贿^氣,并非全然是悲傷,
更像是一種無所適從的惶惑。電燈忽明忽滅,燈泡里鎢絲嘶嘶哀鳴。
我的目光一次次不受控制地瞟向樓梯拐角那扇緊鎖的小門。2 禁地之謎閣樓。
祖母生前劃出的絕對禁地。哪怕只是小時候無意靠近,都會引來她最聲色俱厲的呵斥,
那嚴厲背后,甚至藏著一絲我那時無法理解的…恐懼?,F(xiàn)在,鎖孔就在那兒,幽深,沉默。
心里有個聲音尖嘯著警告,但另一種更洶涌的好奇和某種莫名的牽引,推著我的腳。
祖母不在了,那個秘密還在。它像沉在井底的石頭,拉著我下沉。
我在她臥室五斗柜的第一個抽屜里,摸到了那把黃銅鑰匙,冰涼刺骨。
樓梯木板在腳下發(fā)出痛苦的呻吟,仿佛每一步都踩在誰的痛處上?;覊m簌簌而下,迷了眼。
閣樓門推開時,滯澀的鉸鏈發(fā)出垂死之人般的冗長哀鳴。
一股濃得化不開的陳舊氣息撲面而來,
混雜著灰塵、木頭腐朽、還有一種極其微弱的、甜膩到令人作嘔的詭異香氣。光線昏暗,
只有樓下透上來的一點微弱慘白,勉強勾勒出堆積雜物的輪廓,形同鬼魅。房間正中央,
被一塊厚重的、積滿灰塵的黑布罩著一樣東西。3 血色婚書我?guī)缀跏瞧林粑哌^去,
手指顫抖著捏住黑布一角,猛地掀開——塵埃如瀑般灑落。
底下是一張老式的、雕花繁復的梳妝臺,木質(zhì)暗紅,像凝固的血。鏡面昏黃,模糊不清,
照出我一個扭曲變形的影子。臺上只擺著三樣東西,整齊得詭異。正中,
是一件疊放整齊的嫁衣。紅得刺眼,是那種浸飽了血般的暗紅,
金線繡著繁復的鸞鳳和鳴圖樣,卻只繡了一半。未完成的部分空著,
像一張咧開的、沉默的嘴。嫁衣旁,是一張紙。材質(zhì)脆黃,邊緣蜷曲破碎,
上面是工整卻僵硬的墨字。我拈起來,只看一眼,渾身的血仿佛瞬間凍住。婚書。
右側是我的名字,生辰八字,一字不差。左側是一個完全陌生的男人名字,
透著一股死氣沉沉的腐朽。而底下的日期——宣統(tǒng)三年,冬月初七。一陣劇烈的耳鳴襲來,
幾乎要刺破我的鼓膜。宣統(tǒng)三年?那是…一百多年前?胃里翻江倒海,
我扶著梳妝臺邊緣干嘔,卻什么也吐不出來,只有冰冷的恐懼順著脊椎瘋狂爬竄。
視線慌亂地掃過第三樣東西——一只青瓷碗,碗口釉色深沉,
里面盛著大半碗濃稠、近乎發(fā)黑的液體,表面結了薄薄一層膜,散發(fā)出令人窒息的腥臭,
就是它,混合著那甜膩香氣,構成這閣樓的味道。是血。放了不知多久的血。
我的目光無法從那婚書上移開,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我的視網(wǎng)膜上。就在這時,
眼角的余光瞥見,那嫁衣上未繡完的金線邊緣,似乎…動了一下?
4 金線纏魂我駭?shù)玫雇艘徊?,心臟撞得胸腔生疼。不是錯覺。那些密密麻麻的金色針腳,
那些構成鸞鳳羽毛、眼睛、爪牙的絲線,此刻正如同活過來的細小蜈蚣,
開始緩緩地、令人毛骨悚然地蠕動、扭曲、剝離!它們從嫁衣上爬起,
匯聚成一道細微卻刺目的金色溪流,蜿蜒著爬過梳妝臺暗紅的桌面,
目標明確——直直朝著我垂在身側、兀自顫抖的手腕而來!
冰冷滑膩的觸感瞬間纏上我的皮膚!我尖叫一聲,猛地甩手,卻發(fā)現(xiàn)那東西纏得極緊,
并且正試圖往我的皮肉里鉆!絕望的冰冷攫住了我。就在此時——“乖孫。
”一個聲音在樓下響了起來,溫和,慈愛,甚至帶著我童年記憶里熟悉的語調(diào)。
是祖母的聲音。我的血徹底冷了?!皶r辰到了,”那聲音繼續(xù)說著,不緊不慢,
帶著一種宣布既定事實的平靜,“該試嫁衣了。”木樓梯,發(fā)出了熟悉的、不堪重負的呻吟。
吱嘎——吱嘎——有人正一步一步,緩慢地走上來。我像被釘死在原地的獵物,脖頸僵硬地,
一寸一寸地扭過去,看向閣樓門口。5 祖母歸來那里站著一個人影。
穿著她下葬時那身深紫色的、繡著福字紋路的壽衣,漿洗得僵硬,勾勒出干癟的體型。
銀白的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插著那根她平日絕舍不得戴的碧玉簪。她微微笑著,
嘴角的弧度像是用尺子量過,精準卻毫無溫度。臉上撲的粉過于慘白,
襯得兩頰那抹胭脂紅得駭人。而她的手里,正端著一只青瓷碗。和梳妝臺上那一只,
一模一樣。碗里,是同樣腥臭發(fā)黑、濃稠得化不開的血。
那雙我看了二十多年的、曾經(jīng)慈祥的眼睛,此刻是兩個深不見底的黑洞,直勾勾地鎖著我。
纏在我手腕上的金線猛地收緊,深嵌入肉,灼痛刺骨。那碗血在晃動,
濃稠得像是碾碎了無數(shù)只夏夜螢火蟲混著朱砂調(diào)成的墨,表面一層油亮的光,
映出我扭曲失血的臉。腥氣混著甜膩的腐香,霸道地灌滿我的口鼻,幾乎要窒息。
我猛地一甩手,那截爬上手腕的金線卻像活物般驟然收緊!冰冷刺骨的灼痛鉆進皮肉,
仿佛它不是絲線,而是燒紅的細鐵絲,正野蠻地烙進我的血脈。更多的金線從嫁衣上剝落,
匯成細密的金色河流,嘶嘶作響地朝我涌來?!皝恚詫O,”祖母的聲音又響起來,
帶著一種哄小孩似的耐心,卻比寒冬臘月的冰棱子還冷,“別怕,讓祖母看看?!彼酥耄?/p>
一步,一步,踩著我?guī)子榱训男奶?,邁過門檻。那雙小腳,裹過的,穿著精致的壽鞋,
落地無聲,卻比任何腳步聲都更令人膽寒。我踉蹌著后退,脊背猛地撞上冰冷的墻壁,
再無退路。梳妝臺那面昏黃的鏡子映出這一切——我慘白驚惶的臉,
身后穿著壽衣、笑容僵硬的祖母,還有那件在桌上兀自蠕動、仿佛正在呼吸的血紅嫁衣。逃!
這個念頭像閃電劈開混沌的恐懼。我猛地彎腰,試圖從她身側那點空隙鉆出去!可她動了。
快得不像個老人。一只枯瘦如雞爪的手閃電般探出,冰冷僵硬的手指鐵箍般攥住我的胳膊!
那力氣大得驚人,幾乎要捏碎我的骨頭?!安宦犜挕!彼龂@息著,
嘴角那抹詭異的微笑絲毫未變,黑洞般的眼睛直勾勾盯著我。
另一只手端著的血碗湊近我的嘴唇。那腥臭的氣息幾乎讓我立刻嘔吐出來。
碗里發(fā)黑的血漿晃動,
我甚至能看到里面細微的、未完全融化的暗紅色凝塊和一些說不清是什么的碎屑。
6 契約覺醒“喝了它,”祖母的聲音貼著我的耳朵,氣息冰冷,沒有一絲活人的溫度,
“喝了,就是他家的人了。百年約定,差不得一時一刻?!蔽宜烂Ьo牙關,拼命扭開頭,
喉嚨里發(fā)出困獸般的嗚咽。手腕上的金線越纏越緊,勒進皮肉,血珠滲了出來,
那金線碰了血,仿佛更活了,甚至微微泛起了紅光。掙扎間,
我的目光猛地撞上梳妝臺上那張泛黃的婚書。方才驚駭之下未曾細看,此刻才瞥見,
在那陌生男子名字的下方,竟還有一行極小極淡的墨字,字跡與婚書主體不同,
更顯娟秀陰刻,仿佛是用極細的筆蘸著什么東西深深蝕刻進去的:“王氏婉娘,心甘情愿,
以身為契,代代相續(xù),直至緣滿。”王氏婉娘…那是曾祖母的名諱!代代相續(xù)?以身為契?!
冰冷的絕望瞬間洞穿了我。這不是偶然,不是找錯了人。
這是一個從百年前、從曾祖母那里就定下的、陰魂不散的契約!而我們家的女兒,一代一代,
或許都是這嫁衣的…祭品?祖母的手指沾了一點碗沿的血,強硬地要抹向我的嘴唇。
那冰冷的觸感和惡臭讓我爆發(fā)出最后的力量,我猛地一推——啪嗒!血碗脫手,
摔在積滿灰塵的地板上。濃稠發(fā)黑的血漿四濺開來,如同潑墨,在地板上滋滋作響,
冒起細微的白煙。那些血竟像有生命般,并不隨意流淌,
反而迅速勾勒出一個扭曲復雜的符文圖案,正好將我和祖母,還有那梳妝臺,圈在正中央。
祖母的動作頓住了。她低頭看著地上的血符,那張撲滿白粉的臉上,第一次出現(xiàn)了一絲裂痕。
不是憤怒,而是一種…更深沉的、近乎虔誠的恐懼。閣樓里死寂一片。然后,我聽見了。
另一個呼吸聲。極其微弱,緩慢,悠長。像是從極深的地底傳來,
又像是…來自那件嫁衣內(nèi)部。嘶…嗬…伴隨著這呼吸聲,梳妝臺上那件未繡完的嫁衣,
猛地無風自動!血紅的衣袂飄蕩起來,那些蠕動攀爬的金線驟然亮起,如同燒紅的脈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