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是化不開的濃墨。
燕云城外的山林被這片墨色徹底吞噬,連蟲鳴都帶上了幾分死寂。
按照行程,那輛象征著恥辱的囚車,本該在后天才會抵達燕云城下。
但此刻,它卻像一顆被世界遺忘的碎石,靜靜地停在一片泥濘的洼地里,散發(fā)著腐朽木料和潮濕泥土混合的氣味。
風中,兩道黑影如鬼魅般滑回,悄無聲息地單膝跪在囚車前。他們身上沒有半分長途奔襲的喘息,仿佛與這片黑暗本就是一體。
“主上?!?/p>
五號的聲音出口,像是兩塊生鐵在互相摩擦,干澀,且不帶任何情緒起伏。
他遞上一卷用油脂封過的羊皮地圖,上面用碳條勾勒出的線條密集而精準,是燕云城的完整布防圖。
“目標,上官云澈。評估等級:匹夫之勇,極度自負。其城防部署,外緊內(nèi)松,在我們眼中,形同虛設?!?/p>
李承乾的手從囚車的木欄中伸出,接過地圖。他的手指修長而干凈,與這骯臟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
他的指尖在粗糙的羊皮上輕輕劃過,沒有去看那些標注好的兵力點,反而點在了一個毫不起眼的角落——城防圖的供水系統(tǒng)總閥。
跪在另一側的六號,頭垂得更低了些,語速極快地補充道:
“外城三個巡邏隊,每隊三十人??诹睢畬④娚裎洹客砀鼡Q。但交接點固定在三處街口,有三息時間的真空期,足夠我們的人進去喝杯茶再出來。”
“內(nèi)城將軍府,他大概覺得沒人敢動他,防衛(wèi)力量甚至不如城里最大的妓院春香樓。他的三百親衛(wèi),全部駐扎在城西的演武場,吃住都在那?!?/p>
六號頓了頓,聲音里多了一絲屬于活人的譏誚。
“其中三個小隊長,我摸得很清。二麻子逢單日去春香樓,三更前回營;刀疤臉逢雙日去**,不輸光褲衩不走人。他倆最常點的姑娘,都夸我活兒比他們好?!?/p>
李承乾沒作聲。
他的手指在地圖上極有節(jié)奏地敲擊著。
篤。
篤。篤。
穩(wěn)定的頻率,像是前世他機房里,那些為他處理著海量數(shù)據(jù)的服務器,正在發(fā)出令人安心的低鳴。
城防、兵力、換防間隙、將領的私生活……所有鮮活的人與事,在他眼中都迅速被拆解、量化,變成一行行冰冷的數(shù)據(jù)流,注入他的大腦。
“把全部算力,都用在設計一場盛大的、愚蠢的求偶儀式上?!?/p>
“卻忘了自家服務器的防火墻,早就被拆得一干二凈?!?/p>
他低聲自語,像是在給一個漏洞百出的程序做最終BUG報告。
“一個標準的、被荷爾蒙全面接管了中央處理器的蠢貨,會犯下的所有低級錯誤,他一個都沒落下?!?/p>
“真是……太可愛了?!?/p>
“可愛到,讓人想用手術刀把他從物理層面徹底打開,看看他的腦回路是不是用豬大腸接上的。”
他的目光,從地圖上移開,轉(zhuǎn)向了那片始終未動的第三道陰影。
那道影子仿佛連呼吸都停止了。
“七號?!?/p>
李承乾的聲音很平靜。
“我讓你找的‘變量’,找到了嗎?”
七號的身影從黑暗中浮現(xiàn),他負責的,是刀劍無法觸及的領域——人心。
他不像五號和六號那樣遞上實物,只是躬身道:
“主上,城中確有不諧之音。我找到了一個,您可能會感興趣的‘異常數(shù)據(jù)’。”
他遞上一張被折疊得整整齊齊的小紙條。
李承乾展開。
紙條上只有兩個字。
衛(wèi)雅。
下面是幾行小字注解。
【大虞皇朝,羽林衛(wèi)左將軍?!?/p>
【因在朝堂之上,直言女帝為一亡國皇子勞師動眾,虛耗國力,乃‘紅顏禍水,玩物喪志’,當庭被女帝剝奪軍職,貶為燕云城北門守備營副統(tǒng)領。】
【其麾下三千舊部,一同被發(fā)配至此,軍餉糧草,常年被上官云澈克扣七成。】
紙條的末尾,還附上了七號搜集來的,衛(wèi)雅在軍中的幾句“名言”。
“男人,只會影響我拔刀的速度?!?/p>
“陛下若真缺男人,臣可從軍中挑選三百精壯,身家清白,體魄強健,何必為一個敗國降臣興師動眾?”
“情愛,是這世上最無聊的戲碼。有那功夫,不如去校場多練兩趟槍。”
篤。
李承乾那一直有節(jié)奏敲擊地圖的手指,停了。
洼地里的空氣,瞬間凝固。
五號和六號的身體不自覺地繃緊,肌肉瞬間隆起,手已經(jīng)按在了腰間的刀柄上。七號更是將頭深深埋下。
他們都感受到了。
主上身上散發(fā)出的氣息,變了。
不是殺意,更不是憤怒。
那是一種……一種頂級程序員在浩如煙海的垃圾代碼中,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段邏輯完美、效率驚人的神級算法時,那種從靈魂深處透出的、混雜著欣賞與占有欲的……狂熱!
“呵……”
一聲極輕的氣音,從李承乾的喉嚨里溢出。
緊接著,是低沉的,壓抑不住的,仿佛整個胸腔都在劇烈共鳴的笑聲。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聲越來越大,在死寂的洼地里瘋狂回蕩,驚得遠處林中宿鳥撲翅亂飛。
五號和六號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驚疑。
主上很少這樣笑。
上一次他笑得如此開懷,是設計坑殺了大豐國那位自作聰明的大皇子之后。
“稀有物種……一個純粹的、邏輯自洽的事業(yè)批?”
李承乾低聲自語,前世那個站在全球數(shù)據(jù)洪流之巔,俯瞰眾生的“瘋子”,在這一刻,仿佛徹底與這具身體完成了靈魂同步。
“在一個全員被情感邏輯覆蓋,運行著‘戀愛腦’操作系統(tǒng)的世界里,居然能進化出如此完美的、符合利益最大化原則的個體?”
“這概率,不亞于在代碼屎山里,發(fā)現(xiàn)了一段未經(jīng)混淆的、優(yōu)雅的底層協(xié)議。”
“不,不對?!?/p>
“那些所謂的白蓮花,本身就是一種邏輯存在嚴重BUG的生物?!?/p>
他的思維在以恐怖的速度運轉(zhuǎn),每一個念頭都像一道閃電,在腦海中交織成一張縝密的巨網(wǎng)。
這個叫衛(wèi)雅的女人。
她不是BUG。
她是這個扭曲世界里,唯一一個運行著正常程序的人!
一個……他最欣賞的清醒者!
當滿朝文武,連同那個高高在上的女帝,都在為一場跨國愛情故事感動得一塌糊涂,高呼“磕到了”的時候,她居然在冷靜地計算著國力損耗?
當上官云澈那個蠢貨,正絞盡腦汁設計“鉆褲襠”、“學狗叫”這種低級趣味的羞辱腳本時,她卻在煩惱軍餉被克扣和士兵拔刀的速度?
一個清醒的正常人,被一群醉鬼,當成了瘋子。
“這簡直是……宇宙級的黑色幽默!”
這無關性別,無關立場。
她的邏輯是通順的。
她的行為是符合自身利益最大化原則的。
她厭惡那些被荷爾蒙驅(qū)動的、無法量化的愚蠢行為。
她簡直就是……另一個我。
一個尚未安裝全部插件的、本土低配版的我!
收攏她?
不,這個詞匯太傲慢,太庸俗了。
對于這樣的“同類”,應該給予最高的敬意和最頂級的待遇。
那就是……邀請她坐上VIP席,一起欣賞這場即將由他親手導演的、盛大而滑稽的鬧劇。
讓她親眼看看,她所厭惡的那個男人,那個害她丟官的罪魁禍首上官云澈,是如何在自己親手搭建的華麗舞臺上,摔一個狗吃屎,摔得血肉模糊,摔得再也爬不起來的。
這比任何花言巧語的拉攏,都更加直接。
也更加……有趣。
共同的敵人,共同的利益,以及……共同的樂子。
沒有什么,比這更能締造牢不可破的聯(lián)盟了。
“上官云澈,為我準備好了舞臺和觀眾。”
李承乾的目光重新落回地面,他沒用地圖,而是隨手撿起一根樹枝,在泥地上飛快地復刻出了燕云城的簡易沙盤。
“那我就為這位衛(wèi)雅將軍,送上一份她絕對無法拒絕的……入伙協(xié)議。”
他手中的樹枝動了。
在代表上官云澈三百親衛(wèi)駐扎的演武場位置,重重地,畫下了一個圈。
圈內(nèi),他又精準地點出了三個點:水源、糧倉、兵器庫。
然后,他又在代表衛(wèi)雅負責的、破敗的北城門位置,畫下了第二個圈。
兩個圈之間,他畫了一條筆直的、斬釘截鐵的線。一條死亡之路。
他從懷中,摸出一枚入手溫潤的白玉腰牌,上面用陽文刻著一個飛揚的“云”字。這是六號剛剛從上官云澈某個親信腰上“借”來的。
“七號?!?/p>
“在?!?/p>
李承乾屈指一彈,那枚腰牌在空中劃出一道白線,精準地落在七號手中。
“去給我們的衛(wèi)將軍,送一份見面禮?!?/p>
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種棋手即將落下制勝一子的、冰冷的愉悅。
“告訴她,大豐國二皇子李承乾,想請她看一場煙花。一場……能讓她拿回軍餉,奪回兵權的煙花?!?/p>
七號握緊腰牌,冰涼的觸感讓他精神一振。他聽懂了主上的意思。
他的身影,即將融入無邊的黑暗。
“主上,何時放?”
李承乾抬起頭,望向遠方燕云城那模糊的輪廓,嘴角勾起一抹殘酷的弧度,平靜地吐出兩個字。
“今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