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末的明城,像一個巨大的、嘶嘶作響的蒸籠。午后的陽光炙烤著玻璃幕墻林立的CBD中心區(qū),蒸騰的熱浪扭曲了空氣,行人的步伐粘稠而焦躁。林溪拖著那個幾乎與她等高的巨大滾輪行李箱,站在地鐵A出口的臺階上,像一只擱淺在陌生海岸的笨重海龜,第一次被這座以“機(jī)遇”著稱的超級都市迎面抽了一個響亮的耳光——不是關(guān)于夢想的宏偉,而是關(guān)于現(xiàn)實的狼狽。
她的入學(xué)通知書,那張被她小心塑封、反復(fù)摩挲的薄紙,此刻正和身份證一起,緊緊攥在手心,汗?jié)竦闹父棺屗芊饽ぷ兊没?。行李箱是父親咬牙買的,聲稱能“裝下女兒的新天地”,此刻輪子碾過最后一步臺階,發(fā)出沉悶的咔噠聲,宣告它龐大身軀與狹窄人行道的初次交鋒失敗。林溪狼狽地用力一拽,紋絲不動——一只滑輪卡在了地磚的縫隙里。
“對不起,借過一下!”身后是催促的人流,帶著這座城市的節(jié)奏,快速而疏離地繞過她這個“障礙物”。悶熱,疲憊,加上一種初來乍到、格格不入的惶恐,讓林溪的臉頰燒得更厲害。她深吸一口氣,學(xué)著記憶中父親的架勢,弓起背,雙手死死抓住拉桿,準(zhǔn)備用蠻力把這頭鐵皮巨獸從地縫里拔出來。
就在這時,天空毫無征兆地沉下了臉。幾秒鐘前還驕陽似火,此刻大片濃墨般的烏云已以摧枯拉朽之勢吞噬了天際線。風(fēng)是第一個暴君的信使,裹挾著塵土、碎屑和塑料袋,蠻橫地掃過街面,卷起一股末日般的喧囂。
“嘩——!”
根本沒有緩沖,豆大的的雨點傾盆而下,瞬間模糊了整個世界。雨水不是滴落,而是砸落,砸在滾燙的地面上濺起一層迷蒙的水汽,砸在行李箱光亮的硬殼上劈啪作響,更毫不留情地砸在林溪裸露的胳膊和脖頸上,激得她一個哆嗦。人群爆發(fā)出一陣驚叫,瞬間加速流動起來,傘花次第綻開。
林溪徹底慌了。她那把可憐兮兮的折疊傘還在箱子里最底下壓著,現(xiàn)在去翻無異于杯水車薪。她試圖拖著箱子退到僅有的、狹窄的出口檐廊下避雨,但那該死的、卡住的輪子成了絆腳石。用力過猛,箱子非但紋絲不動,反而因為底部失去平衡,在濕滑的地面上一個打滑,“砰”地一聲側(cè)翻在地!里頭的衣物、書本隨著開合的拉鏈口涌出來一部分,瞬間被泥水浸透,像個被粗暴打開的傷口。
絕望像冰冷的藤蔓纏上林溪的心臟。雨水模糊了視線,分不清臉上是雨還是淚。周圍匆忙避雨或趕路的人影在她淚眼朦朧中扭曲變形,沒人注意到這個被困在暴風(fēng)雨中的年輕姑娘。她蹲下去,徒勞地想把散落的東西塞回去,濕透的劣質(zhì)T恤緊貼在背上,冰冷又沉重。行李箱像一個巨大的嘲笑符號,橫亙在她與這座城市光鮮的承諾之間。
就在她幾乎要被這冰冷的雨和心底的恐慌淹沒時,頭頂忽然一片陰翳。劈頭蓋臉的砸擊感消失了,雨水被一片深藍(lán)隔絕在外。一雙干凈的、踩在限量版運動鞋里的腳,映入她濕漉漉的視野。
林溪猛地抬起頭。
一個穿著極其簡單的白色棉麻襯衫和灰色運動長褲的男生,正撐著一把黑色的、簡潔而結(jié)實的大傘,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傘面微微向他這邊傾斜,替她遮擋了大半的雨勢。他個子很高,身形挺拔,有著一張非常符合這座城市審美標(biāo)準(zhǔn)的俊朗面孔——利落的下頜線,鼻梁挺直,只是眉宇間凝著一股化不開的疏離感,眼神像初秋的潭水,清冽卻也涼薄。雨水順著他略顯鋒利的下頜線滴落,砸在林溪腳邊被浸濕的錄取通知書上,暈開一小圈墨藍(lán)色的漣漪。
“新生?”他的聲音穿透雨幕傳來,聲線像打磨過的冷玉,質(zhì)感清冽,卻缺乏溫度。不是疑問,更像一種陳述,一種冷靜的判斷。
林溪胡亂地抹了一把臉上的水,還沒來得及點頭或道謝,就被他接下來的動作打斷。
只見他眉頭微蹙,目光掃過林溪狼狽的模樣——沾滿泥水、散落一地的書本、側(cè)翻的行李箱,最后落在那輪深深卡在地縫里的滑輪上。他單膝點地,動作利落地按住行李箱主體,另一只手精準(zhǔn)地用力在卡住的滑輪上方一扳一拉。咔噠一聲輕響,仿佛解開了一個復(fù)雜的鎖扣,滑輪順從地脫離了束縛。
“謝謝……”林溪剛吐出一個音節(jié)。
他已站起身,雨傘依舊穩(wěn)穩(wěn)撐住兩人頭頂?shù)姆酱绨矊帯5]有進(jìn)一步幫她扶起箱子的意思,只是用那雙潭水般的眼睛,不帶情緒地瞥了一眼那錄取通知書上“明城大學(xué)新聞傳播學(xué)院”的字樣,目光又掠過她臉上混雜著雨水和驚慌的微紅。他抬手看了眼腕上一塊設(shè)計極其簡潔、看不出品牌的黑色手表,唇線抿直,像是在確認(rèn)時間。
然后,那句讓林溪瞬間從感激跌入羞憤的話,清晰地砸了下來,每個字都和他的人一樣,帶著精準(zhǔn)且不留情面的冷靜:
“報到日。新生手冊沒教你看天氣預(yù)報?”
林溪的臉“騰”地一下徹底燒了起來,比剛才的烈日炙烤更甚。所有的感激煙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輕視、被俯視的惱怒和難堪。他不是在嘲笑,而是用一種陳述客觀事實的語氣,像指出一個極其低級的操作失誤。她的狼狽,她的無助,在他眼中似乎只是一個缺乏基本常識的、需要被指出的問題。
“我……”她張了張嘴,想反駁點什么——比如長途火車的延誤,比如迷路的焦慮。但在他那雙過于理智冷靜的目光注視下,任何解釋都顯得蒼白無力,像是拙劣的借口。
男生顯然無意聽她解釋。他目光從她臉上移開,似乎完成了某種最低限度的救助責(zé)任。他用空著的手,從褲袋里掏出一個證件夾,隨意地塞進(jìn)襯衫胸前的口袋里。證件夾一角露出來,林溪清晰地看到了上面的照片——正是他本人,以及旁邊的字跡:
【明城大學(xué)學(xué)生會副主席 江嶼】
“江嶼”兩個字帶著某種無聲的分量。在擁擠的地鐵口,在這個她茫然失措、狼狽不堪的地方,這個名字像一道突如其來的聚光燈,讓她恍然意識到眼前這個冷漠出手又言語刻薄的男生,絕非路人甲。
他最后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沒有任何暖意,只有一種“問題已解決,請勿占用更多時間”的公事公辦。傘依舊罩著她頭上的一方晴空,但他人已準(zhǔn)備轉(zhuǎn)身。
“行李能動了就自己處理。后面D口有接駁校車?!币琅f是陳述句。說完,他毫不猶豫地轉(zhuǎn)身,撐著他的大黑傘,邁開長腿,像一道利落的剪影,毫不拖泥帶水地重新匯入雨幕中匆忙前行的人流。那把曾短暫為她遮風(fēng)擋雨的傘,穩(wěn)穩(wěn)地收攏在他挺直的肩線上,隔絕了明城這場任性的暴雨,也隔絕了所有萍水相逢的后續(xù)可能。
他甚至沒有回頭看一眼她是否真的能搬起那個沉重的箱子。
林溪被這巨大的落差噎得說不出話。前一秒是突如其來的援手,雖然動作強(qiáng)硬,下一秒?yún)s是冰水澆頭般的冷漠評價和利落抽身。她像是被強(qiáng)行塞了一顆夾心糖果,外面是甜的應(yīng)急藥,咬下去卻是滿口酸澀的黃連。一股難以言喻的憋悶堵在胸口。
她猛地低下頭,帶著一股子倔強(qiáng)的狠勁,用力去拽拉桿,想把沉重的行李箱扶正。動作拉扯間,一張薄薄的、印滿表格的紙片從她因為蹲下而松開的手袋里飄落出來,泥水幾乎在瞬間就模糊了它的顏色和字跡,粘在了濕漉漉的地面上。
林溪瞳孔一縮——那是她的新生入學(xué)須填的表格!緊急聯(lián)絡(luò)人那一欄,還空著!
顧不上罵那個叫“江嶼”的副主席,也顧不上心疼沾泥的書本,她手忙腳亂地松開拉桿想去撿那張表格。指尖剛要觸到那片可憐兮兮的濕紙,一只穿著考究黑色系帶皮鞋的腳,在她面前的地面上頓住了。鞋面被雨水打濕,但一塵不染。
林溪的動作僵住,指尖離那張泥污中的表格只有半寸。雨點敲打著傘面,發(fā)出密集而沉悶的聲響,在她頭頂上方。
那只腳的主人是……他又回來了?
心臟不受控制地一緊,說不清是惱火還是別的什么情緒。林溪猛地抬起頭。
——并不是江嶼。
站在她面前的,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年輕男人。他同樣撐著一把傘,卻是更為昂貴的、帶著手柄的長柄傘,傘面印著某個奢牌logo。穿著也比江嶼精致得多,剪裁合體的淺米色休閑西裝,襯得他身形修長。面容英俊,甚至帶著一絲藝術(shù)化的柔和線條,鼻梁上架著一副細(xì)金絲邊眼鏡,鏡片后的眼神帶著點恰到好處的關(guān)切和驚訝。只是這關(guān)切,仔細(xì)看去,深處似乎隔著一層看不真切的霧。
“同學(xué)?需要幫忙嗎?”他的聲音溫和有禮,比剛才那潭冷水般的聲線悅耳得多。他微微俯身,朝她伸出手,目標(biāo)是那張沾了泥水的表格。
林溪下意識地想縮手,但看著那金絲邊眼鏡下溫和的笑臉,再看看自己狼狽的處境和指尖的表格,猶豫了。就在她的遲疑間,那溫和的男生已經(jīng)俯身,用兩根干凈修長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捻起那張濕透的表格。泥水從他指間滲出。
他拿出一方素凈的手帕,仔細(xì)地擦拭著表格的邊緣,動作優(yōu)雅得像在照顧一件藝術(shù)品,絲毫不在意泥污弄臟了他那條看起來價值不菲的手帕。
“謝謝……”林溪囁嚅著,這次的感謝真心了些。不管怎樣,這人比那個毒舌的副主席友善得多。
“舉手之勞?!蹦猩⑽⒁恍Γ抗獠恢圹E地在她臉上和錄取通知書上掃過,眼神在那“新聞傳播學(xué)院”的字樣上停留了一瞬?!斑@么大的雨,你東西都濕了。我的車就在前面,可以載你一程,順便擦一擦?”他的提議自然體貼。
林溪剛要開口婉拒,眼角余光卻瞥見那張被擦拭的表格下方,泥水暈開的地方,清晰地顯露印在紙背的、尚未完全模糊的鉛字。那似乎是另一份打印材料的背面透印:
【光瀾集團(tuán)】實習(xí)生錄用通知書
姓名:江嶼
崗位:技術(shù)研發(fā)中心助理架構(gòu)師
錄用有效期:即日起至……
林溪的目光像被燙了一下,瞬間聚焦在那兩個清晰的字上——
江嶼。
那個剛剛還刻薄評價她、頂著學(xué)生會副主席頭銜的男生,履歷表背后透印著的名字,竟然和明城科技巨頭“光瀾集團(tuán)”聯(lián)系在一起?
金絲眼鏡男生見她目光凝固,也循著她的視線看向那張表格背面。他動作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隨即笑容不變,聲音依舊溫和,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了然:
“哦?你認(rèn)識江嶼?”
雨水在腳邊匯聚成渾濁的小溪,喧嘩著奔向地下管道。地鐵口的巨型廣告牌在雨霧中投下變幻的霓虹光影,打在林溪沾滿雨珠的睫毛上。
她的大學(xué)時代,她在這個陌生都市的第一天,竟始于一場狼狽不堪的暴雨,一個刻薄得不像施救者的施救者,一個溫和得有點過分的陌生學(xué)長,以及一個似乎藏著秘密的名字,如同泥水中若隱若現(xiàn)的星點火星。
前方,明城大學(xué)接駁校車的綠色標(biāo)志在雨幕深處若隱若現(xiàn)。林溪深吸一口氣,扶正了自己的行李箱,冰冷的水珠沿著她的發(fā)梢滴落,混進(jìn)了明城的雨水里。她接過男生遞來的、依舊濕漉漉卻已干凈不少的表格,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雨聲:
“不認(rèn)識。剛知道名字。”